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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宜阳紧捂着脸,看向张大了嘴呆若木鸡的池良俊,淡声吩咐:“去请个大夫过来。”眉峰微蹙,她补道,“请个女的。”
池良俊捶了捶因恐惧不安而发软多时的两条腿,强掩住喜色应了声是,才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声音拔高几分:“殿……殿下,请个女大夫?”
“你且去点两个内侍,让他们抬软轿去请,从偏门回来,途中莫要耽搁。”宜阳又敛下眼眸思忖片刻,“只说是府里有婢女患病,旁的莫要多言。你再亲自往翰林院黄鸿朗那儿替陆禾告个假,说陆大人酒量不济,多饮了几盏便昏睡过去,不知几时能醒,未免耽误事宜暂且告假一日。”
池良俊觑了觑宜阳的神色,见她总遮掩着半张脸颊,眸色躲闪,才想起方才听闻的那记巴掌声。这会儿得了命令也不急着告退,大着胆子伸直脖子仔细端详了一番,瞥见指缝间露出的红肿痕迹,霎时跪倒在地颤声道:“殿……殿下……”
宜阳也知左右瞒不过,见内侍婢女被池良俊唬得俱都跪伏一片,轻声呜咽,更添心烦。
她轻声喝道:“哭哭嚷嚷的作甚?我自己不小心跌的,取冰块与我敷敷便好,哪至于这般模样?统统起来。”
自己跌伤断然跌不成这副形状,池良俊等人心知肚明,也愈发觉得这主子纵是被皇帝宠坏了些,骨子里终归住着个软心肠的菩萨。此举既是回护了陆禾又何尝不是救了府里上上下下人命卑贱的奴仆侍从,遥想十余年前,宜阳初学骑马,她人小胆大,驯服妥善的马儿不骑,吵闹着要驾驭新进贡的野马,驯马师再如何小心谨慎在旁看护也总不免疏忽。最后,只因小人儿膝盖上摔破了皮,驯马师人头落地,自此以后人心惶惶。
许是陆禾情急恼怒下力道偏失了分寸,亦或是宜阳养尊处优肌肤过于细嫩,直至汤药都熬好了,那五根指头印才心有不甘地消散。
“大夫是个哑巴,在城南开的药草堂,往来人烟稀少,一般人寻不到。臣想多付些银两与她,皆被诚心回绝了,看来应是钱财无法收买之人,殿下可放下心来。”池良俊虽不知晓宜阳究竟为何作此安排,也尽心尽力地谋臣下之事。
宜阳喝了口茶,点头道:“大夫请的不错,许那两个内侍往账房那儿讨些赏银,你也有赏,下去罢。”
东暖阁内,博山炉熏香袅袅。
药香扑鼻,宜阳掀了珠帘进去,走近床榻,正给陆禾喂药的婢女才醒神过来,慌乱着要请安,被宜阳挥手制止了。
玉枕上的那人,纤眉紧蹙,鼻翼上沁着几粒晶莹的汗珠。长发披散在侧,比白日里见着面目五官柔和许多。她嘴唇时常微微翕动,应是梦呓,却又像呼喝谁的名字。
宜阳候在一旁,瞧得魔怔了,竟矮下身来倾耳聆听:“先生……先生……”忽而又是,“殿下……求您……求您……”
求我?求我什么?
陆禾双眸紧闭,两只手不安地在被褥上摸索来去,显然无法答复宜阳心中的疑问。
半晌,宜阳站起身来,向一旁当值看护的婢女嘱咐道:“好生守着,明日她何时苏醒何时告与我。”
昔日的高门大院,如今的一纸封条。
邢康平获罪入狱,府邸查封,家眷皆如丧家之犬般被官差怒喝驱赶,半刻都不许多留。
青衣布袍的稚拙男童,先是从杂草丛生的狗洞里探出只脑袋来,机敏地左街右巷望了一番,而后才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又从洞口拽出个蓝色包裹。
回头之际,突现五六个高矮不一胖瘦各异的顽皮幼子,凶神恶煞地围作一圈,原是聚集嬉戏到处惹是生非的街头霸王。
男童怯生生地往后退,紧贴着墙,顺带将包裹推塞进洞,不动声色地以自己幼小的身躯强行堵上洞口的漏隙。
短暂的敲诈勒索告败后,便是以少敌多,以多欺少的围殴、踢打。
倏尔,跑来两个望风的玩伴一手拽上一人,边跑边喝道:“官老爷来了!”
官老爷……官老爷……!
浑身疼痛难堪,如坠崖散架。男童狠狠咳嗽,抹了一手背的血,也顾不得是从鼻间还是从嘴里淌出来的。
奋命伸长胳膊捏着包裹一角,拖拽出来。
眼前,是一双崭新的皁靴。
男童怀揣着包裹,眯着乌青的眼睛望上去,并非近日以来时常打交道的一众奸诈相,男童略略放下心来。
棠辞手里提着一坛酒,蹲了下来,与男童平视,佯装不怀好意地打量他手里的包裹:“这房子查封了,里头的东西统统收归国库,动了,是要杀头的。”
男童愣了片刻,背过身去摸索一番,掏出一张砚台,两只手端着放至棠辞怀里,哀求道:“我娘亲生了重病,她舍不得花钱请大夫,首饰银镯都拿去当了只为疏通关系让我爹爹在牢里能好过些……”他脸上的血泪混作一团,“我拿的是我家里的东西,为什么要杀头……”
砚台的重量不轻,却不及孩童不加修饰的话语砸在心里来得沉闷。棠辞淡淡笑道:“谁说这是你家了?”
男童抹了抹泪,紧抿着唇不甘心道:“以前是……”
几块碎银子并砚台被塞进男童怀里,棠辞拍拍手站起身,掸掸官服,拎起酒坛远去。
行不过几步,衣角被人拽住——男童手里装着银子,眼巴巴地仰头望着面带惑色的棠辞:“我爹爹说过,无功不受禄。”
棠辞嘴角蕴着笑意,大手覆在小手上,使他曲拳握紧略有些咯手的碎银,温言道:“我借你的,待你日后有钱再还。”
“我……我如何还你?”
棠辞想了想,伸出右手小指头:“十年后,你往皇宫左右掖门报上我的名号,若是进去了,钱便算还了。”
男童似懂非懂地与她拉钩,问道:“你叫什么?”
棠辞以手遮掩,附耳悄悄告与男童自己的名姓。
两人话别,分走两头。
男童身负包裹,走得极为缓慢,低头不断地在心里重复棠辞与自己的承诺。
他想起什么,猛地转过身两手附在嘴边呐喊:“小哥哥,你还没说要是进不去怎么办呢!”
声音经过石板长街传至棠辞的耳畔,她的脚步微微一顿,并未作答,再迈步时显得沉重许多。
若是进不去,钱自然也不用还了。
男童没听到答复,正想跑回去询问,却猛地被人抱入怀里——竟又是个官老爷!
男童挣扎着要跑,那人力气颇大,把着他的小手小脚牢靠得很。
“刑大人的儿子?与我走一趟罢。”
直至未时,陆禾方醒来。
她前脚刚洗漱打理完,宜阳后脚便到。
内侍婢女拥簇,额饰脂粉扑面,华贵衣衫修容。
“殿下。”陆禾与暖阁内的侍女一道跪下,腰间的革带系到一半,悬而未落,官服松松垮垮地掩映病痛一日后更显苍白孱弱的身形。
宜阳绕着她踱步半晌,才似笑非笑道:“陆大人今日脾气这般和善了?”
陆禾双膝跪直,平视着宜阳腰间所系剔透红玉,不卑不亢道:“臣昨日受暑热所累,身体困乏,头脑晕胀,言语冲撞了殿下。今日醒来所见,汤药暖衾,锦衣软榻,无不是殿下所恩赐,臣愈感羞愧万分,恳请殿下责罚。”
宜阳捏起她的下颌,使之与己对视,乌黑的眸子里当真再无昨日的半分桀骜不驯。
昨日烈女宽衣,今日英雄屈膝,纵是挨了平生第一记巴掌,宜阳心里也解气了不少。
屏退仆从后,房内又只剩她二人,与昨日相差无几。
“说罢,你女扮男装混入科举出仕,有何目的?”无论陆禾言行是否僭越,举止几分轻挑,宜阳并不十分在乎,之所以费尽周折瞒天过海请不会步入鲁王眼线的女大夫入府治病,只是为了亲自当面询问罢了。
陆禾的下颚被宜阳的两根削葱指头捏得生疼,她垂下眼睑瞥了眼月牙盖上的一抹胭脂红,颇为费劲地启齿答复:“臣出身低微,父亲乃一介行脚商人,母亲居家纺丝织布维持家用。祖父临终前的遗愿是家里能出个出将入相的人才,为国效力。只恨饥荒不断,水患频频,臣的哥哥弟弟俱英年早逝,家父重孝道,既应承了祖父便不会食言,只得忍痛命臣从小扮作儿郎,以期及第为官。”
“故事编得不错,哪个勾肆新开的戏台?”说得越是平淡顺畅,天衣无缝,宜阳越是轻易不肯相信。
“殿下生于安乐,富贵荣华,困于宫禁皇城中俯瞰粉饰太平,自是不曾知晓何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大病初愈,跪了区区片刻,陆禾便有些支撑不住,两腿微颤。
“粉饰太平?”宜阳松开手指,令陆禾可得一瞬喘息之机。她捋了捋耳边碎发,眼神玩味,语气咄咄,“你殿试的策论莫非也敢用这样的词语?查核审验的主考官是哪位,我倒想知道是你胆子大,还是他胆子大些。”
一阵窸窣声响,池良俊疾步走入,将陆禾视若无睹,附耳与宜阳悄声说道。
宜阳脸色微变,竟不再与陆禾作过多纠缠,飒飒迎风出门。
忽闻掷地震响,宜阳脚步微滞,旦闻身后陆禾磕头郑重道:“臣恳求殿下,来生愿结草衔环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