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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落了雪, 扑簌簌的雪从屋檐掉下来,砸在地上,吵醒了裴延。
他一贯浅眠, 一旦醒了, 便睡不着了,索性离天明也就个把时辰, 他便也不逼着自己睡了,微微闭目养神着。
直到天明, 被褥里那点热气都散光了,屋里烧的地龙也早就灭了。裴延体谅下人, 不愿叫他们起夜烧地龙, 索性便熬过去了。
天边微微露出鱼肚白, 老嬷嬷便推开门进来了, 轻手轻脚将热水倒好,帕子浸在铜盆里。
嬷嬷年纪大了, 手多少有些哆嗦了,忙活间, 铜盆水壶磕磕碰碰,发出些许的轻响。裴延也只当没听见, 怕老嬷嬷愧疚,仍旧闭着眼。
过了会儿, 嬷嬷便在帘子外喊,“三郎君该起了。”
裴延早就没睡意,撩开帘子起身穿鞋,嬷嬷便去替他整理被褥,一摸,是凉的, 立马生气地埋怨道,“烧地龙的下人又偷懒了!郎君夜里冷了,怎的不说一声,身子骨又不是铁打的,这大冬天的,哪里能这样冻……”
嬷嬷絮絮叨叨说着,裴延也不还嘴。
嬷嬷本来不是裴府下人,那时候外边年景不好,她家男人死了,自己又没个孩子,婆家娘家都不留她,她便索性自卖进了裴府当下人。丧夫的名声不好,府里人嫌弃她晦气,变着法儿的撵她,就三郎君没赶她。
嬷嬷便一直伺候下来了,这都快二十年了,早把裴延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嬷嬷絮絮叨叨,说到最后,又叹着气道,“郎君该娶妻咯,家里有个女主子,便事事都顺了。到底还是缺个女主子。”
裴延只当没听见,取了帕子洗脸,等他弄好了,嬷嬷也歇了劝他娶妻的心思了,忙着叠被。
用了早膳,进宫,早朝。
早朝过后,裴延没出宫,他是太子太傅,今日又轮到他给太子授课。
来到南书房,太子陆廷已经到了,小少年正端端正正坐着,提笔写着什么。
尚在襁褓,便被立为储君,太子自小沉稳大气,小小年纪,待人接物便十分游刃有余,裴延偶尔会想,若是他有孩子,他却不要他小小年纪便担此重任。
但是,太子同寻常人家的孩子,总是不同的。
裴延走过去,微微低头,看见太子抄的是一卷织物杂谈,这种书,算不得什么正经书,宫里决计是不会收录的,便是收录了,也不会送到太子跟前。
太子抄得投入,倒是他身边的小太监咳了句,提醒太子。
太子抬头,朝他看过来,忙起身,十分尊敬道,“太傅来了。”
陆廷虽是太子,却从不摆太子的架子,尊师重教四个字,做得很好,叫朝中那些老古板都赞不绝口,挑不出半点刺。
裴延点头,却是问,“怎么想到抄这书的?”
他虽然问了,但实际上心里早就知道答案了,能叫陆廷这样费心的,也就那几人。书又是关于织物的,公主年纪小,未必会喜欢这些,但皇后却应当会喜欢看。
果不出他的意料,陆廷道,“我前几日得了这书,当是母后爱看的,但书页破损,有些地方残缺,便打算重新抄一本,给母后送去。”
裴延神色淡定听罢,微微颔首,“太子有此孝心,皇后娘娘必定会喜欢的。”
说罢,便没再闲聊,开始今日的授课。
太子聪慧,学什么都快,给他讲课很有成就感,但相对的,对授课的太傅的要求便高了,既要学富五车,又要涉猎广泛,能够回应太子提出的种种疑惑。
裴延倒不算吃力,他尚未弱冠便被前朝梁皇室请入宫中,担任皇子太傅,如今过去十几年了,也未曾倦怠过,自是比从前更要超出一大截了。
一个时辰授新课,剩下半个时辰,则专门为陆廷解答他最近几日的疑惑,到最后,裴延又留了课业。
再看时辰,恰恰到了下课的时候。
裴延将书收好,陆廷已经起身,在一侧要送他了。
裴延微微点头,对太子道,“太子不必送微臣了。”
微微一顿,又态度轻描淡写道,“织物杂谈乃古人所著,遣词造句与现今多少有些出入。太子若有不解之处,可来寻微臣。”
陆廷似乎很是高兴,道,“那便先谢过太傅了。我本想着,等我抄录好了,再叫太傅替我看看的。”
裴延言简意赅,留下一句,“也可。”
回到裴家,刚进门,便见到了母亲。
裴延脚步微顿,不自觉蹙了眉心,母亲却已经瞧见他了,极快走了过来,道,“今日回的倒早。”
裴延只好道,“母亲。”
然后,母亲便拉着他到了桌边,他看见桌上堆着几十副画卷,有些许的头疼。
又来了……
母亲倒是一贯很有兴致,叫下人一一将画卷打开,铺在他面前,挨个道,“喏,这个是吕家的大娘子,在家里是长姐,我叫媒婆打听了,说是性子很是沉稳,定是不会吵到你的。你说你爱清静,这个可合适?”
他没吭声,母亲倒不泄气,又指向另一幅画像,“那个是张家的四娘子,前头三个姐姐我都打听过,是极端庄贤良的,婆家提起来赞不绝口,别看四娘子才及笄,上门说媒的人却是快把门槛都踩破了……”
裴延心下无奈,道,“母亲,张四娘子才及笄,同我差的有些多了。”
他这句话,仿佛把母亲给惹怒了,啪的一拍桌子,生气道,“你也知道你年纪大了,你底下的堂弟连孩子都有了,我能不着急麽!刚及笄又如何,你别找理由拒绝,人家四娘子乐意嫁你,你娘我是那种乱点鸳鸯谱的麽!这几十副画卷上的小娘子,个个都对你有好感,能不能成,就看你一句话!”
“事关女儿家清誉,还望母亲慎言。”
母亲怒后,又开始抹眼泪了,“我也不是逼你,可你总不成家,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怎么行啊?屋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你不嫌冷清,我都替你觉得冷清。”
裴延不怕母亲逼迫,却对她的眼泪束手无策,解释道,“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哪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了。”
母亲瞪他,“在哪儿呢?知冷知热的人在哪儿呢?!你倒是叫出来,给我看看啊!你别拿陛下赏赐的美人来忽悠我,你正经碰过麽哪一个?!别以为我不晓得,月嬷嬷都说了,那些子美人你碰都没碰过,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母亲……”裴延深吸一口气,道,“我并非不想娶妻,只是这事要看缘分,我不想耽搁了旁人。母亲替我相看,我绝不推脱,可叫我闭着眼非要选一个,我却是绝做不到的。”
母亲兴冲冲来,失望而归,看着母亲的背影,裴延心中也不大好受。
他并非不愿娶妻,他只是提不起劲去做这些,倒不是厌恶,只是觉得没意思。
过了十来日,太子遣人送了本织物杂谈来,他已经抄好了,大抵是为了看的人更轻松的看,字体比寻常的印刷大了些,字迹清楚整齐,没有什么连笔。
裴延拿到这本书时,其实心里隐隐是有些欢喜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皇后生出那样大逆不道的念头的。
似乎是他投靠陛下时,那是他第一次梦到那些。
在他的梦里,皇后不是皇后,是他的妻子,陪他游历各州。一路上,有惊险,也有奇遇,但梦的最后,都有一样的结局。
死别。
每次醒来后,他都会想,溺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应该很痛苦吧?
他翻看过很多古籍,还有仵作的手札,那里边描述了很多溺死的案例,无一不是可怖的。
死前,痛苦万分,死后,尸体鼓胀,看不出生前半点模样。
于是,他渐渐开始觉得,上辈子,皇后的确与他结发为夫妻过,但他没有保护好她,害得她溺死在那冷冰冰的洪水中。
是梦也好,是前世也好,总归是他做得不够好。
他娶了她,却没有保护好她。
在裴家,她委曲求全;在外的那几年,她亦跟着自己受累。直到最后,她最害怕的时候,她濒死的时候,自己也没能守在她身边。
自己大抵,从来都不是她的良人罢……
次日清晨,书桌上的烛台底下,堆了一堆厚厚的蜡油,三指粗的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裴延终于将修改了一夜的织物杂谈合上,轻轻抚了抚书面,放在桌上。
他推开房门,老嬷嬷担忧地看向他,“郎君快去洗把脸吧,熬了一夜,人哪里禁得住这样熬的,便是有急事,那也得睡觉啊……”
老嬷嬷絮絮叨叨的操心着,裴延心中却是什么落地了一样,抬眼看了眼天空,今日是阴天,雾蒙蒙的,前几日下的雪渐渐融了,空气中带着一股湿冷。
用了早膳,照旧是早朝,早朝之后,便要去南书房给太子陆廷上课。
课上,他照旧云淡风轻上了课,等到结束,布置完课业,才从袖中取出那一本织物杂谈,书册尤带着他袖中的余温。
他将书交给太子,“微臣已一一看过,不当之处,已经做了修改。空漏之处,亦添上了。太子可送给皇后娘娘了。”
太子朝他道谢,“多谢太傅。”
裴延却只是摆摆手,走出南书房时,他忽的朝麒麟台的方向望了一眼。
麒麟台的金砖碧瓦,翘起的屋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裴延最后看了眼,踩着不急不慢的步子,朝出宫的方向去了。
这世间,不是每一份深情,都能够得到回应。
有时候,造化弄人和有缘无分之间,也不过只是一线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