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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欲晚,神都城门口,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白皙的手掌掀开车帘,一道身影从中走出。
他仰望着巍峨坚实的城墙,无声一笑,谁能想到引得近来江湖大动干戈的‘带走天人传承’的山野村夫,竟会这般大摇大摆地来了大周皇都?
林欣尘整理了下朴素却干净的长衫,随着川流的人群进了城。
这当真是他第一次出蜀州,一路颠簸慌张,更是没有心情去看什么风景,只是这神都实在繁华气派,多得是蜀中之地没有的东西。珍奇玩意儿、风味吃食,就连那些装订华美的功法都沿街有售,他虽然心高气傲,也忍不住挑挑看看,眼花缭乱。
只是他毕竟久居山林,气场不显,身上相比这天子脚下总是少了几分贵气,举止不想露怯,偏偏会因此有些尴尬。
林欣尘心里觉得不爽利,便不在一处待久,吊儿郎当地逛着。
然后,当夜市已起,他依旧因囊中羞涩而饿着肚子的时候,便看到了那在一处画摊前驻足的男子。
那人一袭青衫,并不华贵,但腰间却有价值不菲的佩环。
林欣尘略作思量,假意看画,实则靠近了对方,并非是想做偷,而是心有打算。
一是给这摊主做成笔买卖,忽悠了这人买画,那这摊主岂不就会给他些好处?二是若这人是个懂行的,他便含糊出言,奉承几句,说不定这顿晚饭便有了着落。
林欣尘这般想着,脸上早已挂上了笑。
“看画啊?”他半是好奇半是随意地问了句。
那人只是看了他一眼。
林欣尘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就像是被一眼看穿了似的。
但为了五脏庙,还是硬着头皮道:“这幅画不错。”
“是么?”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平淡。
林欣尘忽地没了话说。
身边这人面容清逸,虽生剑眉却不凌厉,反倒带了股书卷气,而看画的样子也很安静。
林欣尘竟有些不想打扰,甚至自惭形秽。
而正当他有些纠结的时候,肚子便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他略有慌乱,然后便看到身边那人似乎是笑了笑。
这让林欣尘更为羞恼,转身便走。
“不看画了?”身后有人问了句。
林欣尘猛地回头瞪他一眼,那人只是温和一笑。
他便没了脾气,觉得神都的人真是不友好,而长得好看的人也的确更会气人。
“这边夜市有个馄饨摊,要不要吃点?”那人轻笑着问。
林欣尘很想说‘不’,但腹中饥饿让他无法铁骨铮铮,因此只是冷哼昂头,却自觉走到了对方边上。
那人一笑,走在了前边。
“丢了荷包?”他问道。
林欣尘没应声。
“有武功傍身,怎么会沦落至此?”他又问。
“这跟饿肚子有什么关系?”林欣尘反问。
那人不知认同还是如何,只是点了点头。
林欣尘记得那晚的馄饨很好吃,他吃了三大碗才饱,而那个叫顾昀的家伙才吃了一碗。
他还记得月光很亮。
……
顾昀说他天赋不错,问他有没有兴趣给他当跟班。
林欣尘大怒,又吃了三碗馄饨。
……
他们明明相识不久,却仿佛曾经故人。
他知道顾昀家住那条神都最贵的长街,竟然是首辅认定的女婿。
林欣尘惊讶莫名,同时也想知道那有闭月羞花之貌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样,竟能让顾昀入赘。
他心里隐隐有为顾昀鸣不平,觉得大男人怎么能入赘呢?
……
在投身朝廷后,过了些时日,林欣尘终于不再被囚禁-虽然迁居到那处书库大院里,仍是不得自由。
殿试那日,他早早起来,罕见地没有去碰那枚玉简,而是认真整理一番后便去寻他。
他在走廊上遥遥看着,一边留意别被金吾卫逮到,一边伸长了脖子寻找那道身影。
终于,他看到了参加殿试读书人朝这边过来,一眼便看到了那道素色身影。
顾昀的身边没有人同行,如鹤立鸡群。
他只是遥遥看着,便感受到了那股冷淡疏远。
……
后来绿树成荫,宫墙内花团锦簇,喜顾昀登科。
林欣尘千方百计出了宫,却也只能远远看着。
高头大马,一身大红锦袍,顾昀笑容温和,不减狂狷。
队伍很长,走的很快,他们中间隔了太多人。
人群拥挤,林欣尘目光一直落在那人身上,虽然匆匆,却依旧认真。
世人见他春风得意,自信张扬,唯有一人见他心有背负,忧虑深藏。
……
再见时已在宫中。
林欣尘早早在树下等待,想把从御膳房换来的馄饨带给他吃。
但有外人,首辅渊岳峙,负手而行,顾昀只在其身后相随。
有文武官员上前奉承阿谀,那人不卑不亢,顾盼从容。
林欣尘躲在树后,看着那人走远,手中馄饨早已透凉。
……
他们彼此熟悉,交谈虽少,却从未因此疏远。
纵每每相见不易,也有波折,但只要两人相见,便是欢喜。
顾昀说他有一个弟弟,从小长大,人要强而心善,沉默寡言,处处为他人着想。
林欣尘好奇,那夜见后,不以为奇。尤其是当对方因一女子而鲁莽失智后,便更为顾昀担忧心疼。
……
其后朝堂逢变,自身安危难知,那人却拦住自己。
林欣尘明明该生气失望,可心中却对他提不起脾气,三言两语之间,反倒听之任之。
那时刮来夏天的风,暖而悠长。
……
变故那夜,他已明真相,看着顾昀想要独自承担后,同生共死脱口而出。
……
狱中的时光反而是林欣尘最为怀念快乐的,因为他知道原来顾昀一直有看到自己。
他说自己殿试那日藏在墙后伸长脖子的样子好蠢;他说坐在马上早就看到了被人群挤成饼子一样的家伙,其实一直在绷着笑,快马走只是不想当场笑出来;他还说有个人藏在树后的样子倒像是谁家受欺负的小媳妇,只不过那碗馄饨很香,隔着老远都闻到了......
林欣尘靠在潮湿冰冷的墙上,自然是不忿反驳,羞恼地很。然后见那人开怀大笑的样子,便忍不住拿干草丢他。
等两人折腾一番,才发现牢房一团糟,便又一同收拾。
……
法场问斩的时候他几乎真以为要死,但一看到身边那人便又淡定下来。
可当看到是谁来劫法场之后,林欣尘心里便有些不爽,尤其是看到那个女人望着顾昀的眼神。
……
跟着魔教逃亡的日子也很好,因为心并不孤单。
他常与顾昀说着那在后面追着的顾二,也终于有闲暇来看一看沿路的风光景象。
那处安宁的小镇,一望无际的旷野,路边的花草,林间的树,吹过的风,天上的云和光,一切都柔软的不成样子。
……
……
林欣尘瞳孔深处映出了那喷发出火光的枪口,用最后的心力看破了奇门,悄然挡在了顾昀的一侧。
感受着气力的流失,他看着身边那人,目光留恋而不舍。
顾昀的脸上多是灰尘和汗水淌下的痕迹,但在他心里却永远那么干净。他好想把对方皱起的眉头抚平,也恨自己平日里吹嘘算谋如何,如今却让对方也落得这般田地。
只是他好不舍,
有太多的话想说,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眼前已渐渐模糊,他知道自己这次闭眼便再也没有睁开的可能了。
山河路远,已无法同行去看,只希望你能脱离此次险境,就是不知以后余生无我,你会过的怎样。
林欣尘不想让那人担心,所以打算装成睡着的样子。
他忽然想到那倒斗的钱富师徒,那小徒弟阿标很黏钱富,倒是与他俩很像。
林欣尘想着,
只是那家伙心里最疼爱的永远是另外一个人。
“下辈子,请让我来当你弟弟吧。”
他抓紧了那人的袖子,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