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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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到了上学的年龄!看见海子、冬娃们背着崭新的书包,离开村幼儿园,去离家很远的村小上学,喜仔羡慕极了。七岁那年,喜仔的姑姑到处托人情,帮喜仔报到了入学的名。喜仔便斜挎着奶奶缝制的布袋子,兴高采烈地上学堂。坐在四面有缝隙的教室里发书的时候,喜仔最开心。崭新的书本飘着浓浓的油墨味,放在布制的书袋里,闻了又闻。上课时,喜仔舍不得在上面涂划。每次期末结束时,喜仔的书在兄弟姐妹几个当中是最新的。学习并不总是好玩或者新鲜的,贪玩的天性,喜仔的学习成绩并不十分突出,领期末学习成绩报告单的时候,他很少受到老师的表扬,是班上默默无闻中的大多数。喜仔喜欢的科目是语文,数学是弱项,成绩报告单上,老师的评语总是点明在数学功课上要继续加油!小升初考试,喜仔“落榜”了!暑假,喜仔的父母便让喜仔学习放牛,整整一个暑假的日晒雨淋和早起晚归,通过体验成人世界的艰辛劳累,父亲故意让喜仔从中晓得读书的好处。复读后,喜仔果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学习刻苦的喜仔让老师总在父母亲面前夸奖:喜仔不错呀!

    升了初中后,离家更远了。村里的孩子很野,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港台影视文化影响,晓事早的孩子们在外面被欺负了,同伙便会帮忙解决纠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并且要听从统一指挥,冬娃家十分困难,手头拮据交不起入伙费,偷偷地找喜仔借了。

    在离家几十里远的镇中学读书,农田里劳作的家长们也无精力操心好自家的孩子教育,大多数孩子寄宿在学校或校外的亲朋好友家里。放学后,少年们会围拢在一起,十来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同进同出,要么晚自习偷偷地去看电影,要么午休时去山上摘栗子,迟到或翘课现象十分常见,贪玩的孩子们也没有几个人还在意学习成绩好坏。偶尔,在外面和同龄人打架斗殴的少年,却成为家长们的心病,有好几个孩子在外被打伤了,家长只能又气又恨,除了狠狠地教训自己的孩子一顿,别无他法。

    但不爱读书学习的孩子,天性活泼好动,寒假里,海子们在村上张罗了一场迎新年文艺晚会。在仓库经改造的简易舞台上,十几岁的黑皮,身手不凡,戴上半截的黑颜色手套模仿某位明星的专业动作,跳霹雳舞赢得满堂的掌声和欢呼。还有表演迪斯科的海子,一曲《冬天里的一把火》,随着欢快旋律不停地在舞台中间旋转,惹得下面同伴一阵阵尖叫,一时成为了众多同龄人心目中的新偶像。节目十分多,喜仔记得有一个魔术是喷火,外号“哈哥”的少年伙伴,在舞台上吞了些好像煤油之类的液体,然后对着手中燃着的道具,口中哈一口气,火便从口腔中往外冒出来,场面十分热烈壮观,很像《西游记》里的红孩儿,舞台下的孩子们和大人都啧啧称赞不已。

    初中开始,上学之路,变得十分漫长而辛苦,好几个少年伙伴辍学了!秋高气爽的季节,太阳还没有从东方露脸,喜仔便要早早揉着惺忪的双眼爬起床,外面通常是灰蒙蒙的,凭着对路径的熟悉及微弱的星光,摸黑走完几里路的田间小道,当走上大路时,东方天色才逐渐翻起了鱼肚白。沿着大路步行上学,着布鞋的脚,会被满地的粗细不匀的砂石磕的十分地疼,偶尔身旁经过的运输车辆开足了马力呼啸而去,扬起遮天的灰尘,铺天盖地罩住了马路边行走的孩童。沿大路步行到学校有几十里路程,既没有公交车,也没有自行车,很多时候只能靠双脚。清晨去上学的伙伴们都指望着邻村的运石车。因为邻里关系,只要顺路,运石车空车路过学校时,便捎带上这群上学赶课的孩子们。高高的运石车的空车斗,踩着后轮胎才能攀爬得上去,力气小且瘦弱的喜仔很多时候只能让上面的伙伴搭个手帮忙上去。拉石料的货车通常会准时出发,没有赶上车的孩子,在大路边跑着招手示意停下,好心的司机会降速,灵敏的伙伴们便像猴子一样敏捷地扒上车斗。扒车也有风险,个别年龄稍大的伙伴,胆子也大,周末放学时,连陌生的大型运输车辆都敢拦,如果车实在拦不停,便在车辆上坡减速时,一路小跑地跟在车后面,然后迅速地抓住车斗边缘,纵身跃上车,恐怖的事却是到了目的地,生气恼怒的司机不肯停车,慌了手脚的伙伴们便只能一个个尴尬地从车斗上飞身往下跳了,摔伤、扭伤手脚的人不少,冬娃就因为从疾驰的车上跳下时,不小心扭伤了脚休学后再辍学!

    冬日的清晨,站在一路飞驰的空车斗上,满车的少年,叽叽喳喳着,都是无比的兴奋。很少有人会蹲着,大家双手紧紧抓着车厢的金属边沿,虽然颠簸不止,风如刀割一般刮在脸上,寒冷彻骨,喜仔还是觉得人生有如“开挂”一般,那种迎风而立去上学的感觉,远胜长途跋涉后,拖着沉重的步伐,踩着铃声奔向教室。

    镇中学的食堂通常也不提供餐饮服务,只为住校的学生提供蒸饭的炉子和蒸笼。食堂的窗口前,偶尔会有教职工拿着饭票端着碗过来,经过窗口的喜仔每每看到有人碗里盛着软软的,雪白的馒头,比母亲做得大而且好看,会不停地吞着口水。学校的宿舍,喜仔从没住过,偶尔进去,那还是去冬娃那拿从自家帮忙带来的储菜罐!这可是一周拌饭的菜肴,里面盛着诸如干鱼、腌豆角等。学生宿舍在低矮的平房里,十分拥挤且阴暗潮湿,空气中还不时散发出阵阵泡菜的气味。相比简陋的住宿条件,教室才是不错的学习场所,天花板挂有白炽灯泡,不仅比家里的亮,而且因为上晚自习,四个相同的白炽灯泡都亮着,使教室里变得十分通透明亮,坐在里面学习,仿佛白日般敞亮。喜仔喜欢下午放学时光,操场上人山人海,吃完饭的学生们相互追逐嬉戏,打打闹闹,快乐时光让人流连忘返,大家也常常是踩着上课铃声奔向教室。教室旁边的树林里,也是学生们去的最多的地方之一,那里有说不尽的乐趣,学生们去干嘛,谁也说不出原因来。晚自习时,不愿意跑较远处厕所的男孩子便也会偷偷地往树林里跑。

    三年初中,喜仔换了三个班主任,授课老师也是一年一个新面孔。那时,老师体罚学生的手段也很多,布置了功课,如果没有按时完成,被检查出来了,便会留在教室里不能走!俗称“关学”!关学的孩子,有时饭也不准吃,到了饭点看着别的同学在窗户外面“幸灾乐祸”般地吃着,饥饿的感觉会更加刻骨铭心。如果是下午关学,天色渐晚,由于担心天黑回不了家,那种孤立无助的恐惧几乎是深入身体的每一处骨髓与毛孔。学习的乐趣在于逃避处罚,还在于赞誉与肯定。认真学习,加油努力,喜仔全身心投入到学习当中,并从中体验到乐趣!

    学习成绩好的孩子,老师都是十分关注的,一个眼神,一句赞扬的话都让喜仔勇攀高峰的斗志倍增。上学时,喜仔去得最多地方是树林边上的草滩地,清晨或者傍晚,总有几个爱学习的学生在这里大声地朗读,这里很少人会过来打扰。站在此处,俯瞰操场,喜仔内心满满的优越感。偶尔也会有几个冒失地闯入者,看到喜仔们认真的学习样子,便索然无味而知趣的退了回去。

    学习刻苦的喜仔被他的语文老师戏称“白面书生”!因为肤白面俊且好书。三年苦行僧般地学习生活,书生喜仔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抉择——填报大学志愿。在崭新的表格上填写相关内容,班主任比学生本人还要着急。经过反复比对,还有与家长的亲自协调下,大多数学生会倾向于听从老师的意见,在填写是否服从分配之类的关键地方,班主任老师特地强调要写“是”!服从,成为喜仔拥抱成人社会的第一个见面礼!这是一个需要学会服从的社会,朱双喜把他当作教育自己孩子走向社会的最初体会,虽然他也知道时代在前进,放荡不羁正成为部分自由派年青人的个性标签。

    那时上大学,不仅是获得一张学历文凭,对于喜仔而言,也是一次改写农村孩子命运的机会。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大学还意味身份的转换!毕业包分配的体制下,毕业生能够端上了铁饭碗,成为吃“皇粮”的国家干部。童年记忆里,父辈们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始终换不来幸福美满的生活,无法摆脱贫穷吃不饱的命运。童年的饭桌上,因交纳公粮后,家里揭不开锅的现象时有发生,在双季稻接济不上时,晚饭时,节俭的母亲会用红薯、毛芋还有南瓜等代替白色的米饭,并哄骗着喜仔与妹妹说晚上不能多吃,会有老鼠钻进嘴之类的话。读书学习成绩好的喜仔便成为家中唯一有机会走出去的希望和寄托。读书改变命运!会读书成为喜仔与其他伙伴们最大的不同,那是父亲骨子里不显山不露水般透露出的自信和骄傲。

    从封闭落后的乡村走向外面精彩的世界,惟有通过读书考取大学这一最好的途径,父亲反复地叮嘱着少年喜仔。

    童年的社戏里,舞台下面的喜仔最爱看的片段是白面书生在台上依依呀呀地唱,武生提刀翻筋斗的场面还在其次。尤其是考取功名后的书生,在舞台上扬眉吐气的样子,喜仔觉得这才是戏曲里最好场景和故事完满结局。

    喜仔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村里,消息不胫而走,亲朋好友听闻后都前来祝贺!村上的少年海子和黑皮都早早地去张罗放映电影庆祝的事。其他人就热心地将露天的晒谷坪上的杂物清理干净,在靠近碾房那空旷场地边缘上,支起两根长木(竹)杆,杆子有大碗口粗,那是用来晾晒衣物的。杆子中间撑起一块投影用的大幕布,随着幕布高高地架起,厚厚的幕布上,在正式投影前,孩子们的手势在上面纷纷比划着,仿佛他们自己成为了片场里主角。傍晚,年龄稍大点的伙伴,迫不及待去大路上帮忙抬着重重的胶片机,然后一路上从村部沿乡间小路小跑着赶来,而放映员推着自行车紧紧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着推着车,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鬼崽仔,慢点哦。”惟恐他们摔坏了自己的“吃饭家伙”。天色渐暗,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出来了,热闹喧哗的场景,如同传统的农历节日。鞭炮声音也吸引了远近村庄的邻居们过来凑热闹,电影开始了!大家吃着饭,看着电影,热闹喜庆的气氛为喜仔即将走出山村营造了梦幻般的开局。

    长高了的喜仔,还是那样腼腆内向,不善交流!除了做题和酷爱读书学习,喜仔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和特长!从农村走出的孩子,由于不善言辞,加上地道的乡音,交际成为喜仔十分敏感而棘手的事,有时交际自卑像漫坝的洪水,冲击着内心的自尊,孤独无助和自责的情绪时时缭绕。喜仔,一个从农村突然闯入城市的孩子,要在遭受失败打击的阴影中,自己舔着伤口后慢慢去适应周围的陌生环境!

    城市,是喜仔心中的向往之地!进入城市上学的第一天,喜仔便邀上同寝室的好友外出!秋日的傍晚,城里的太阳下山时,也是通红的,和老家山那边的一模一样,不同,只是太阳底下的背景不同,老家的落日是炊烟与山脉,城里的是望不见尽头的一幢幢如豆腐块般整齐的房屋!爱热闹的喜仔,也喜欢城市的夜色:繁华的街道上,商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小巷里车水马龙的喧闹。钱是城市生活的润滑剂,走在城市陌生的街道中,喜仔的钱在口袋里被紧紧地捂着!省吃俭用,是喜仔从父辈那里传承下来习惯,也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习性。同室好友Z从家带来的生活费总是不够用,找喜仔借了好几次,几乎没有一次能够爽快地归还。大二时,从农村小镇来的Z赶时髦,与喜仔等大多数来自山村娃的消费观念不同,正所谓: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他打扮得像港台明星,脚上穿着锃亮的真皮鞋,鞋油打得勤,一点灰尘都不能沾,头发打理的更洋气,喷上湿湿的泡沫型摩丝,脑袋上便有型有光泽。人红是非多!找他的人也多,除了外出吃香喝辣的,更多的是找他催还钱的。好几次,喜仔下课上楼梯回寝室时,老远,就有高年级模样的人打听,Z是否住在这里?为了躲避上门讨要债务的学长,Z总是住无定所,行踪诡秘,上课期间也少有露面。

    “南国花花世界,年轻人不要迷失了方向!”一句随意的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次外出,偶遇湖边的钓鱼老者,老者那句话时隔多年仍像针一样扎进喜仔的内心。那年,花样年纪的七八个少年,其中当然有Z,闲暇时沿湖而行徜徉于城市的繁华中心。如今,湖还是那个湖,老者却已作古。

    食堂边的小商店里,喜仔最爱的是那种套在透明塑料袋里,颜色淡黄并涂上奶油的面包。它不贵,五角一个,下晚自习后吃上一个,是喜仔一天学习生活的最好酬劳。下晚自习后,饥肠辘辘的学生,会将食堂边的小店围得水泄不通,喜仔挤在人群中买到面包,在校园里一边漫步,一边啃着松软的面包,一天的幸福生活指数在这一刻达到峰值。小店里的面包比学校食堂里的馒头,更让喜仔感受到生活的美味。舌尖上的追求从馒头成为面包,生活品质跳跃由农村的粗野到城市的精致,人生追求也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