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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阁内,阮氏三雄请扈三娘坐了主位,吴用坐了下首,三个自一带做了,五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来。店小二把五只大盏子摆开,铺下五双箸,放了五盘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
阮小二道:“有甚么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头黄牛,花糕也似好肥肉。”阮小二道:“大块切十斤来。”阮小五道:“扈官人、教授休笑话,没甚孝顺。”三娘道:“得见三位,心头甚喜,此顿我来相请,休要争顾。”吴用笑道:“扈官人正是财星,三位不须客气。”
三个一起笑了,三娘对店家道:“酒肉只顾上来,休得要问。”催促店家只顾筛酒,早把牛肉切做两盘,将来放在桌上。吴用吃了几块,便吃不得了,三娘只在那里饮酒,笑吟吟的看那三个狼餐虎食,吃了一回。见吃了一回尚不够,三娘又吩咐再切三十斤牛肉来吃,三个又吃一回,方才得七八分饱醉。
又吃了一回后,见三个慢了下来,三娘才道:“听闻三位近日赌钱,都输个赤条条的。须知十赌九骗,却非晦气,此等勾当,终非正当营生。”阮小五道:“官人说的是,却才直输个腚光。”阮小七却道:“官人这话我却不信,我等也是手眼伶俐人,岂会看不出?”
三娘微微一笑道:“可有赌具?我使来看。”阮小五从怀中取出一副骰子,三娘接过笑道:“小七哥,你说要掷个什么来?”阮小五瞪眼道:“我的爷,要什么就能掷出什么来,岂非神仙?”阮小七道:“我却不信,官人就掷个满堂红来看。”
三娘笑道:“这个容易。”将那一副三粒骰子使个巧劲,扔在瓷碗内,三阮都站起身看,只见那三粒骰子咕噜噜转个不停,少时定住,竟然三粒都是大红一点朝上,正是个满堂红来。
阮小五惊道:“真个儿神了。”阮小二瞪大了眼道:“莫不是蒙的。”阮小七只道:“再掷个一二三来看。”三娘笑了笑,依言又掷来。三个看了更惊,阮小七又连说三个骰色,三娘都一一掷来,并无半分参差。
最后阮小七方才服了道:“官人果然好手段,我若学得官人这手功夫,岂不是逢赌必赢?”三娘笑道:“若你逢赌必赢,谁还敢与你赌?三位都是好汉,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终非好营生,不能养家活儿。”吴用也道:“扈官人说的是,三位兄弟都不可再赌了。”
阮小七却道:“实不瞒两位说,这些日落得要博钱度日,也非我等之愿。我这石碣湖中狭小,渔户又多,最近都打不得大鱼来卖,出船一趟也只得些小活鱼来,也卖不得价,方才慢了营生,大鱼好鱼都在梁山泊了。”吴用奇道:“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远,相通一派之水,如何渔户都聚在石碣湖中争抢?”
阮小二叹了一口气道:“休说!”吴用又问道:“二哥如何叹气?”阮小五接了说道:“两位不知,在先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的衣饭碗,如今绝不敢去。”三娘笑道道:“偌大去处,终不成官司禁打鱼鲜。”
阮小五道:“甚么官司,敢来禁打鱼鲜!便是活阎王,也禁治不得!”吴用接话道:“既没官司禁治,如何绝不敢去?”阮小五道:“原来两位不知来历,且和两位说知。”
吴用道:“小生却不理会得。”阮小七接着便道:“这个梁山泊去处,难说难言。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强人占了,不容打鱼。”吴用道:“小生却不知,原来如今有强人,我这里并不曾闻得说。”
阮小二道:“那伙强人,为头的是个落第举子,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以下有个旱地忽律朱贵,现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也不打紧。如今新来一个好汉,是东京禁军教头,甚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这几个贼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左近渔户有多时不敢去那里打鱼,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因此一言难尽。”
三娘听得说起林冲,暗想果然师兄一来坐镇,便连三阮都不敢入梁山泊打渔,只是这般绝了渔户衣食饭碗,有伤天和。
吴用道:“小生实是不知有这段事,如何官司不来捉他们?”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弹,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尿屎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阮小二道:“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
吴用道:“恁地时,那厮们倒快活!”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
吴用听了与三娘对望一眼,两个都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阮小七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
三娘放下酒碗道:“这等人学他做甚么?他做的勾当,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下,只会欺压良民渔户,不是英雄好汉所为。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
阮小二道:“扈官人话虽有理,但如今该管官司没甚分晓,一片糊涂,千万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没事!我弟兄们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带挈我们的,也去了罢。”阮小五道:“我也常常这般思量,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
吴用接着道:“假如便有识你们的,你们便如何肯去!”阮小七道:“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够受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吴用暗暗喜道:“这三个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诱他。”
三娘又说道:“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伙贼么?”阮小七道:“便捉的他们,那里去请赏?官府那伙人定是将悬红尽吞了,若要理论时,还怕他按下个通贼之名来办,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
吴用又问道:“小生短见,假如你们怨恨打鱼不得,也去那里撞筹却不是好?”阮小二道:“先生,你不知,我弟兄们几遍商量要去入伙,听得那白衣秀士王伦的手下人都说道他心地窄狭,安不得人。前番那个东京林冲上山,怄尽他的气。王伦那厮,不肯胡乱着人,因此我弟兄们看了这般样,一齐都心懒了。”
阮小七道:“他们若似扈官人这等慷慨,爱我弟兄们便好!”阮小五道:“那王伦若得似两位这般情分时,我们也去了多时,不到今日!我弟兄三个,便替他死也甘心!”
三娘与吴用对望一眼,暗暗点头,三娘笑道:“今遭来访,便是有趟富贵与三位同享。”三个都是大喜,都道:“既然扈官人有好买卖时,但说无妨。”吴用道:“此事干系重大,此处非说话之地。”
阮小二道:“既是恁地,看天色也晚了,请两位到我家家中商议。”三娘笑道:“正好如此。”当下三娘唤来店家算还了酒钱,又取出二两银子,付与阮小七,就问主人家沽了两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三十斤生熟牛肉,三对大鸡。三娘道:“将这些酒食带回去,安排小二哥家小口食,多的我们几个在家中边吃边说。”三个都是大喜。
五人离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舱里,解了缆索,径划将开去,一直投阮小二家来。到得门前,上了岸,把船仍旧缆在桩上,取了酒肉,五人一齐都到后面坐地,此时天色尽墨,便叫点起灯来。
原来阮家弟兄三个,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四个人都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二宰了鸡,叫阿嫂请来老娘,娘俩同讨的小猴子在厨下安排。约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来摆在桌上。
吴用道:“只此间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们曾认得他么?”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吴用道:“正是此人。”阮小七道:“虽然与我们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缘分浅薄,闻名不曾相会。”三娘笑道:“这等一个仗义疏财的好男子,如何不与他相见!”阮小二道:“我弟兄们无事也不曾到那里,因此不能够与他相见。”
三娘眨眨眼道:“我与先生近日在晁保正庄上左近闲走,打听得他有一套富贵待取,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等就那半路里拦住取了,如何?”阮小五道:“官人须仔细,这个却使不得。他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
三娘与吴用对望一眼,吴用笑道:“我两个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对你们实说,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扈官人与小生如今现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两个来请你们说话。”
阮小二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并没半点儿假!晁保正与扈官人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若还端的有这事,我三个若舍不得性命相帮他时,残酒为誓: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于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
三娘与吴用听了都叫声好,三娘正色道:“你们三位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当!目今朝内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目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丈人庆生辰。如今欲要请你们去商议,聚几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富贵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因此特教我与先生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不知你们心意如何?”
阮小五听了道:“罢!罢!”叫道:“七哥,我和你说甚么来!”阮小七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正是搔着我痒处!我们几时去?”吴用接着道:“请三位即便去来,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到晁天王庄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
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吃了早饭,扈三娘取出五十两花银来与阮氏三雄道:“且用此费安顿家小,小五哥去把老母头钗赎回,切勿再赌了。”三阮那里肯受。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欢喜受了银两,均想这扈官人十成的仗义疏财好汉,分付了家中,跟着扈三娘与吴学究,五个人离了石碣村,拽开脚步,取路投东溪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