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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衡跟着丘处机,一路从中都向着西南方向行去。
临近终南山脚下的时候,路上经过的村落变得多了起来,有时两人还会碰上几个认识丘处机的村民。
一名刚狩猎归来的大汉见到了丘处机,立即满面喜悦的迎了上来。他说:“可是长春子道长?上次道长治好了家父的伤,我还没来得及道谢,道长就离开了。道长要是不嫌弃,不妨再到我家里坐一坐?”
丘处机推拒了对方的好意。此番他可不是独身一人,他要带着徒弟上山去,要是在此耽误一两个时辰,等回到全真教时,还不知道已是什么时辰了。
山路难走,石道险峻,时不时便是奇峭巨岩。山中草木繁盛,偶有粗壮枝干四仰八叉的横斜道中,更为行人的登山路添了一份阻碍。
幸而乔衡与丘处机两人都有武功蔽体,倒不怕这山路难行。
只是乔衡目前毕竟年纪尚幼,武功与丘处机相比是大有不及。而且最大的问题的是,这具身体亏空得厉害,内虚体寒。一直以来,丘处机都在细心的为他调养身体,然而不管什么药服下去,都像是倒进了一个无底洞里,毫无作用。
丘处机也知道乔衡的身体状况,就没刻意用轻功,而是放慢速度,让他跟在自己身后。
越往上行,山中越是清冷。
乔衡跟着丘处机一连走了半个多时辰,原先虽然苍白但也隐隐透着几丝血色的脸庞,现在则是彻底退却了那几丝浅红,而他的心却在胸膛中剧烈地跳动着。
他停下脚步,缓了缓呼吸,却仍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像是有什么在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走得有些急了。他只好唤道:“师父,先缓会儿吧。”
丘处机半转过身,他看了眼乔衡的面色,然后又抬头望了望天空,他说:“我看天色不好,多半要落雨,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不能再耽搁了,你先过来。”
乔衡上前走了两步,出声道:“师父?”
丘处机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腋下抄起,在他略显惊讶的表情中,一把将他揽在怀里。脚尖在地面一点,运起轻功,整个人如同一直大鸟般在青葱古木间穿行。
仔细说来,丘处机已经好久没有这般用轻功带人急行了。
他的那些师兄弟早先收了几个不过总角之年的亲传弟子,这些小弟子最爱缠着人用轻功带着他们在林间往来穿梭。大师兄性子最是绵软,不爱理会俗物,颇为纵容这些小弟子,后来还是他五师弟王处一看不过去,对这些小弟子说教了一番,这才让他们消停了些,后来这批小弟子渐渐长大成人,各自都学会了轻功。这以后,就少有需要他用轻功带人赶路的时候了。
乔衡老老实实地靠在丘处机胸前,眼里闪过一丝无奈。他歪过头,看着一棵棵参天古树从他的视野中一闪而过,他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受了些。
全真教山门前的守门弟子,看见一道身影如飞鹤般直奔而来,他们警惕地拔出剑,也就在这时,那道身影停下了脚步。
丘处机放下乔衡。
乔衡的面上带着几分愧疚,语气里含着谢意地说:“有劳师父了,都是弟子拖累了师父。”
丘处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无需多言,待为师为你调理好身体,这终南山对你来说还不是说上就上,说下就下。”
两位守门弟子这时也看清了来人是谁,他们连忙上前行了一礼,“弟子见过丘师伯。”
丘处机点了下头,他对着乔衡介绍道:“我们到全真教了。”
两位守门弟子早就注意到了乔衡,听到丘处机的话,他们又将视线放在了他身上。
这少年面目白皙,眉间带着几分清贵,显然不是普通人家出身。他们听他喊了丘处机一声师父,莫非这是丘师伯外出刚收的弟子?
只是……他怎么是被丘师伯他用轻功带上来的?虽说这终南山是难爬了些,但也只是多耗点时间的问题。哪个弟子第一次来终南山时,不是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爬上来的。看来丘师伯对他刚收的这个徒弟是满意至极,且非常喜爱了,要不也不会宠到这份上。
乔衡见他们都向自己看过来,就顺口问候道:“两位师兄好。”
两位守门弟子也回了一礼。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内门弟子,可不敢在他面前拿乔。
乔衡没在山门处多做停留就离开了。
丘处机领着他前往重阳宫正殿,路上说道:“康儿,我带你去见你掌教师伯。你大师伯性子平和,很好说话,他要是问你话,你照实回答就好,不用紧张,如果没多说什么,你也不要失落。”
他点了下头,回答:“弟子明白。”
他放眼望去,只见翠树苍石掩映间或是露出一角飞檐,或是露出一截碧瓦。他心想,这全真教建在终南山上,山势如此峻峭,也不知当时花费了多少工夫,才建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马钰本在重阳宫后殿打坐,他身前放着一卷半开半阖的竹简,这时,他忽听到有人唤了一声:“大师兄!”
他睁开双眼,站起身,急忙走出后殿:“可是丘师弟!”
丘处机捋了捋胡子,说:“正是师弟!”
马钰一眼就看到了丘处机身侧的少年,他温和地问:“这就是你信中说的那个弟子吧?”
少年长相秀丽清俊,身形有些瘦削。若非自己早就得了丘师弟的来信,猜得出这少年就是师弟所说的杨家之子,否则自己还真拿不准他的身份。他看上去合该在长大后去舞文弄墨,闲时赋诗弄草,而不是舞刀弄棒,打打杀杀,自己哪会猜得到他竟是将门之后?
马钰本就不高兴师弟与人定下十八年赌约一事,现在更加不满意了。师弟他何苦把这样的年轻人牵扯进江湖中呢?
丘处机说:“康儿,还不快快拜见你掌教师伯。”
乔衡极利落地跪下行了个大礼,“弟子完颜康拜见掌教师伯。”
完颜……
马钰看了丘处机一眼,见师弟脸上露出了一个有如叹息般的表情,他暂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挂着一贯的慈和笑容,说:“起来吧。”
乔衡依言而起。
马钰见他举止从容大方,心底对他添了一份喜爱。
丘处机咳了一声,有些话他不好当着徒弟的面对大师兄说,他对着乔衡道:“连日赶路,想必你也累了。你出门找个道童,让他把你引到我的住处。虽然我离教已久,但我住的地方还是有道童负责打扫的,你也不用住到其他地方了,直接在我那里寻一偏室歇下,你以后就在那儿住下吧。”
一旁的马钰听到他这样说,心里略有惊讶。他们师兄弟几人都收了不少徒弟,但他们几人没有谁是与自己的徒弟住在一起的,师父与徒弟都是各有各的住处,丘师弟竟是干脆让他这个刚收下的徒弟住在偏室了。
丘师弟他如此看重这个弟子,自己该如何开口劝他放弃赌约才好?
乔衡倒是没有马钰想的这样多,因为他知道丘处机不过是想把自己放在他眼皮子底下,方便看顾自己而已,他这个便宜师父是打定主意要为自己调理好身体了。可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些都不过是些无用功罢了。
他听得出丘处机要把自己支开的心思,他也没有说穿,而是说了一声:“弟子全凭师父安排。”然后就离开了正殿。
乔衡走到外面,见殿外候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道士。
这小道士一直候在外面,大殿未曾闭门,因此之前大师伯与丘师伯在殿内的所言所语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见丘师伯刚收下的弟子向自己走来,他也不等对方开口,就主动说道:“这位师弟跟我走吧,长春子师伯的住处离这里有些远。”
乔衡的脸上带着笑意:“那就有劳这位师兄了。”
一路上,这位年轻的道士忍不住数次看向乔衡。
除去丘师伯,包括掌教在内其他几位师伯师叔,早就有徒弟了,这丘师伯却是一连几十年,都不曾动过收弟子的意思。他也曾和师兄弟讨论过,丘师伯是不是这辈子都不准备收徒弟了,却不曾想,丘师伯这次不过是出去了几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就顺手带了一个徒弟回来。
他实在好奇,这位新来的师弟,到底有何出彩的地方,竟能引得一直不愿收徒的丘师伯将他收入门下。
对方武功底子如何他看不出来,不过这位师弟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双眸黑凝,又清透见底,神情上带着丝丝缕缕的憔悴,却依旧礼貌客气,丝毫没有不耐的与自己交谈。
这位师弟定是个好脾气的人。
他如此想道。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来到了丘处机的住处,入目是一排苍劲挺拔的柏树围绕在外。
“这位师弟,这就是丘师伯的居所了。”
乔衡向这位年轻的道士道了声谢后,对方就离开了,他一直目送对方远去,做足了礼数,这才挪动了脚步。
他跟此处的洒扫仆从打了声招呼,然后按照师父说的那样,随意寻了一处朝阳的偏室作为今后的住处。
房间里并无多少装饰,朴素干净,只是因鲜有人居住,少了几分人气。打开窗外,正好能看到一株不知活了多少年月的银杏树。山上空气湿凉,乔衡敞着窗户,通了一刻钟的新鲜空气,就关上了窗户。
他的确有点疲累了,只是当他躺到床上时,他却并没有立即睡去。
他先是将丘处机教给自己的东西回忆了一遍。今日一直在赶路,没有时间练剑,于是他把丘处机传授给自己的几套剑法单独拎出来在脑海里多演练了几次,以便加深印象。
丘处机也知道他这个习惯,只道他勤奋好学,即使拥有过目不忘之能也没有懈怠自满。
说实在的,乔衡自认自己根本就没有过目不忘之能。他所遗失、模糊掉的记忆,早已不知凡几。在他眼里,不论是瞬时记忆、短时记忆、还是长时记忆,没有什么是不可能被忘却的。
每当人们用“过目不忘”一词来称赞他时,他总觉得其中暗含着一股讽刺之意。毕竟他同样会遗忘,同样会失去一些或年岁久远或细枝末节的记忆,同样会有记忆错误的情况出现,可他偏偏对此无能为力。
如果能一次性将所有事情都忘个干净,也许,这反倒是一种幸福了,可这同样是他求而不得事情。
别看他装得风轻云淡,实际上早已欲壑难填。
乔衡仰面躺在床上,一手的手背搭在额头上,闭目前,那双尽显淡泊的眼眸中却是有几分深藏着的阴霾一闪而逝。
……
在乔衡离开后,马钰领着丘处机来到自己打坐清修所在的偏殿。
马钰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他问:“师弟,你可曾把你这个徒弟的身世告知他?”
丘处机也没动手中的茶水,他现在哪有心思喝茶,他说:“还没有。”
马钰不解道:“这是为何?”
丘处机回答:“他母亲求我先不要说,我想了想,就应了下来。”
马钰大叹了一声:“师弟,你糊涂啊!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你拖得越久,日后可怎么开这个口!”
丘处机苦笑:“师弟我现在就已经开不了这个口了!他和完颜洪烈两人,父子之情日渐甚笃,我这个徒弟对完颜洪烈是全身全意的信赖,就算完颜洪烈想要把他置于死地,他都一无所觉,我还能说什么!我也只好把他带回全真教,把他和完颜洪烈隔开了。”
马钰吃了一惊,之前师弟来信只是说完颜洪烈收养杨铁心之子怕是别有用心,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又到了“想要把他置于死地”的地步?
丘处机一看马钰这表情,就猜到了大师兄在想什么。他心底压抑着隐隐的怒火,说:“我不知道完颜洪烈当初收养他时到底抱了什么肮脏心思,我只知道我要是再晚几个月找到他,我这个徒弟说不定就已经被完颜洪烈给整死了!说到这里,还望大师兄多操操心,改日给我这个徒弟把一下脉,开个方子帮他养养身体。”
丘处机把自己之前所做的种种猜测,都一一说给大师兄听。
马钰一生循规蹈矩,为人正直仁善,他听完后,不由得狠狠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双目。他之前见到丘师弟收的那个徒弟时,就觉得他有些孱弱,哪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的。
只是……
马钰注视着丘处机的双眼,极为认真地说:“师弟,我接下来又要老调重弹了,我知道我要说的那些话你大概是不爱听的,但不论你爱听与否,为兄都希望你能把我接下来说的话往心里记一记,想一想。”
“师兄又要劝我放弃与江南七怪的赌约不成?!”
马钰叹道:“他们都是仁人义士,莫要称他们七怪。我晓得师弟一心想要完成这个赌约,只是事到如今,师弟也该为你那个徒弟多着想一下。为兄看得出来,师弟你对自己那个徒弟期望甚高,我知师弟从不打诳语,你说他是天纵奇才,为兄信。既是天纵奇才,那么有些话我更是非说不可了!
“师弟是知道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而病好后的调理保养,却是比单纯的治病更繁琐,实非一朝一夕之功。我还没给他把过脉,摸不清情况,不过师弟说得吓人,为兄就尽量往严重上想了。我道家功法最擅修身养性,再加上一些药物辅佐,想来应该是能把他的身体调养过来的,但靠得也是一个水磨工夫。而师弟所擅长的功夫,刚猛凌厉有余,对颐养身心却是半点益处也无,你让他跟着你学习功夫,唉……”
丘处机的手指僵硬了一瞬,然后猛地握紧。
“如今,距离十八年赌约最后期限的到来,也不过仅剩下区区几年。师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丘处机气得站起身来,说:“师兄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这个做师父的难道还能害他不成!师兄如果只是想让我放弃赌约,又何必拿我徒弟打掩护!”
马钰:“师弟你听我说,我不是这个意……”
丘处机向着门口走去,不过几步就已来到门前。
“师弟!”
丘处机一甩袖,门被他用内力震开,然后他头也不回的大步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