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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锦绣之地,青神中岩书院,在大儒王方的经营之下,俨然巴蜀第一名校,许多益州府的士子都慕名前来,争相拜师求教。
王方也乐得打开山门,作为一个老师,他最希望的便是桃李满天下,在中岩书院的前面,有一池清水,水中游鱼嬉戏,很是有趣,许多年轻的士子都喜欢在这读书观景。
对于王方来说,这个池子还有更复杂的味道。
当年苏老泉带着两个儿子从河北回家祭祖,顺便来了中岩书院拜会老朋友,当时苏轼和苏辙已经在六艺念书几年,学问大涨,路过池塘的时候,王方突然提起,让他们给这个无名的池塘命名。
苏辙老老实实,起名叫做“观鱼池”,而苏轼眼珠转转,却说应该叫“映鱼池”。
苏洵倒是没什么感觉,不过是名字吗,灵动有灵动的好,通俗有通俗的妙,可王方却是大惊不已。原来就在三天之前,他和女儿王弗同游,女儿给池塘命名就是“映鱼池”,居然和苏轼一模一样!
或许这就是姻缘天定!
王方并没有说什么,可是不久之后,他就带着女儿离开了蜀中,前往六艺拜访,后来更是成就了两家的姻缘。
转眼好几年过去了,苏家兄弟蟾宫折桂,入朝为官,三苏大名无人不知,足见这是一段金玉的姻缘。
王方未尝没有得意,只是今天从映鱼池匆匆而过,老先生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匆匆离开书院,雇了一头驴,直奔益州府,在益州换乘马车,继续北上,风尘仆仆,去找自己的女婿——中岩书院遭遇了危机!
从下半年开始,学院的生员还是有增无减,可是开支却成倍暴增。
其实也不是开支多了,而是物价贵了!
还不是贵得一点半点,是一口气增加了三倍还多!
中岩书院依山傍水,按理说不缺鱼虾,以往100文能买一条二三斤的大鲤鱼,羊肉的价钱也不过150文,可是半年的功夫,鱼肉贵了两倍,羊肉直接贵了五倍!
书院都是年轻小伙子,王方参照六艺的经验,要给最好的营养,还有安排骑马射箭,每天肉是少不了的。
如此暴涨,老先生哪能撑得住!
光是肉也就算了,可接下来柴米油盐,绫罗绸缎,笔墨纸砚,一样接着一样,比赛着往上涨,都到了天上!
以往拿着10贯交子出去,能买几十刀上好的宣纸,如今连一刀都买不回来。
老先生苦笑,要不干脆在交子上写文章算了,没准还能比宣纸便宜呢!
当然,这只是笑话。
王方以往算是不食人间烟火,专心教书,遇到了这种事情,也不得不下功夫钻研,他发现一切的根源都是交子贬值!
从下半年传出消息,要把交子务划给皇家银行,巴蜀大地就像遭到了一场地震,各大商行,许多名门大族,全都把交子抛出来,换取铜钱,一夜之间,一贯交子从原来兑换300文铜钱,变成了100文。
王方从青神到益州,不过240里,走了三天的功夫,益州一贯交子,居然只能换80文铜钱,他见了几个老朋友,到了第二天离开,就变成了75文……王方亲眼目睹,他住的客栈,小伙计攥着一把交子,不停掉眼泪。
上个月开的工钱还能换一千多个铜子,这个月就只有七百多……繁花似锦的益州,这点钱能干什么?
幸亏客栈还管吃住,不然真要饿死了!
王方越走越是心惊肉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天府之国,竟然会一夜之间,变成了不认了。
许多工人成群结队,去找东家要工钱。
他们没有了往日的谦卑,一个个变得神色狰狞,逼着东家给他们铜钱,不要交子。可是东家哪有那么多的铜板,双方争执,遇到懦弱的老板就被工人给胖揍了,遇到强势的老板,工人就被无赖打……
所有人都跟发了疯似的,最初是交子贬值,物价飞涨,接着却是铜价暴增,铜板成了稀缺的宝贝。
以铜板结算,物价甚至有些下跌,比如一斤羊肉,用交子购买,需要两贯钱,用铜板呢,只要120文,甚至100文就行!
铜钱和交子比价进一步失衡,乃至崩解……使得交子加速贬值,而且还是一泻千里,江河日下的那种……
可怜的王方,出来的时候,带了200贯交子,老伴念叨着穷家富路,多带点钱,总是没错,王方还犹豫呢,心说书院也不宽裕,多留点给书院不是更好!
可是当他赶到剑阁的时候,200贯已经花了180贯。
老夫子的心都在流血!
离家的时候,一贯交子能换10碗担担面,到了剑阁,就只剩下5碗,而且面还少了许多。
王方甚至不敢吃得太饱,到了晚上,又饿又是心急,王方在客栈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心都跟着了火似的……街道上不时传来人喊马嘶的声音,一打听才知道,这些日子多了许多贼人,成群结队,去抢劫有钱人家,偷米,偷钱,偷蜀锦……官府疲于奔命,也抓不到多少。
尤其是行路的客商,好多都被抢劫了,更是没处说理……店小二叮嘱王方,前往不要乱跑,最好赶快回家,不要在外面跑了。
老夫子的心不停往下坠,愁得根本睡不着觉。
他在剑阁等了两天的时间,第二天的夜里就遇到了贼,幸好老先生又准备,什么都没丢,可是他身上的钱,也仅仅够吃面条的。
要不是这一天钦差大臣的队伍到了剑阁,老先生都要挨饿了。
……
“老泉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朝廷不管巴蜀了吗?”
一见面,王方就跟苏洵抱怨。
苏洵的老脸沉着,怒冲冲道:“老亲家,谁说朝廷不管了?这不是派人来了吗?”
王方满脸不好意思,他狠了狠心,“我说句过分的话,你可别见怪——我怎么听说,这次钦差过来,是要抢走益州交子务,要把蜀人的血都吸干净?”
“放屁!”
苏洵脱口而出,发现老亲家脸都黑了,连忙解释道:“我不是冲你,而是散播这些谣言的,全都该杀!”
王方知道苏洵的脾气,不会和他计较,可脸色也不好看。
“老泉兄,你是蜀人,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欺负自己人啊?”
“哼!”苏洵豁然站起,“都立国百年了,还分什么蜀人,南人,北人的,全都是大宋的人!老亲家还看不出来,就是有人故意使坏,阻挠朝廷政令,才有今日之祸!至于益州交子务,我问你,他们以前就是什么好东西吗?”
“这个……”王方被问得哑口无言,“唉,从天圣年间,发行交子,三十年,最初的交子一贯就当一贯钱用!后来就变成了900文,800文,一路折价,可好歹还有300文,这半年,一贯交子,连几十文都换不了,还让老百姓活了吗?不说别的,中岩书院就办不下去了,九月份收的束脩,到了今天,只能顶原来的两成,我又没法舔着老脸,去追加束脩,只能从自己家里掏钱,可是……唉,过年了,饺子里面包不起肉了,只能包青菜,照这么下去,什么时候连青菜都包不起,倒是能包个交子!交子馅饺子!也算是天下一绝了!”
真是想不到,王方吐槽起来,还是够犀利的。
苏洵听完他的讲述,也是大惊失色。
身在京城,得到的消息都太滞后,而且似是而非,只有置身其中,才能知晓其中的凶险。
苏洵这些年当了不少官,天南地北的,也早就不是当初的老愤青,半年的功夫,如果以交子计算,一户人家的财富就可能蒸发八成,甚至更多……富户变成穷人,小康之家要挨饿,至于原来的穷苦人,只怕要揭竿起义,上山当大王了!
“着实可恶!”
苏洵气得一拍桌子,山羊胡乱颤。
正在这时候,苏轼和王宁安来了。
王方是巴蜀大儒,地位尊崇,王宁安也想了解一下一手资料,见礼之后,王方寒暄几句,就立刻诉苦了。
“王相公,老夫一向钦佩你的才学作为,只是这一次,是不是太冒失了?”
没等王宁安说话,苏轼连忙道:“岳父大人,这可真不怪姐夫,益州交子务滥发货币,一本烂账,早晚要处理的,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是拉屎的人,我们负责擦屁股,当然有责任擦好,可是就算擦不干净,您老也不该指责姐夫,而忽略了真正的罪魁祸首!”
大苏的比喻很粗俗,可王方却听进去了,人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没想到苏轼在他岳父那里,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王相公,老朽信口胡说,您可千万不要见怪。”
王宁安微微点头,从王方的言谈就看得出来,巴蜀的确有些排外,赵祯派遣苏家父子过来,甚至把自己这个巴蜀女婿也派来,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虑,事情挺棘手啊!
“当务之急,就是稳定币值,不能让交子再贬值了!”
王宁安从岳父那里回来,立刻下达一道命令,要求川陕四路,所有田赋商税,一律继续用交子结算。
每贯交子作价200文,不许低于这个限度,也不允许拒绝……所有衙门,立刻一体执行!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烧了下去,就看效果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