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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祯这段话,说是掏心掏肺也好,说是旁敲侧击、连消带打也好,总而言之,可把在场的众位相公吓坏了。皇帝都罪己了,而且,仅仅是因为照顾不好百姓,就有罪,那些存心盘剥、坑害老百姓的呢,是不是该千刀万剐?
这回好了,弄得贾昌朝都绷不住了,他也把自己的乌纱帽摘下来,痛哭流涕道:“陛下勤政爱民,千古未有,国事如麻,皆因臣等不忠,臣愿意请辞,另择贤臣。”
赵祯懒洋洋摆手,“贾相公,这些年朝廷之上,走马灯相仿,换得宰相还少了?如果光是靠着换人,就能天下大治,大宋朝也不会落这么一副样子。”
贾昌朝落了一个老大没趣。
赵祯深深吸口气,“几位爱卿,你们都是公认的治世名臣,智慧无双。朕今天不想讨论什么罢官不罢官的,还是那句话,遇到了事情,就随便罢相顶罪,以为有了交代。实则却是回避问题,治标不治本。我大宋立国以来,几经风雨,国初之时,承接五代之乱,太祖和太宗锐意进取,革除弊政,收天下兵权、财权、事权,结束乱世,天下大治,百姓欢欣鼓舞。历代皇帝,广纳谏言,武夫乱国,要严加约束,宦官乱政,要加以限制,外戚胡来,要严防死守……对了,唐爱卿,朕重用张尧佐,你就极力反对,朕把他调回京城,你还说了一句话,朕是记忆犹新啊!”
唐介老脸通红,当时人都说张尧佐是杨国忠,重用他,赵祯非成为唐明皇不可。
张尧佐调了回来,赵祯就说他也不是杨国忠,很听话的,言下之意,自己成不了唐明皇,可唐介说什么?陛下是当不了唐明皇,一旦张尧佐作乱,你连个儿子都没有!
当时的一句话,直接把赵祯给灭了,时隔几年,赵祯再度提起,又是这么个情形,唐介难免气短,躬身道:“老臣孟浪,请陛下降罪。”
“何罪之有!”
赵祯摆手,“朕说了,这是心里话,不是议论朝政……对了,就像在书院学堂一样,大家凑在一起,坐而论道吗?朕方才说这些,就是有一个疑问,武将不可信,宦官不可重,外戚不可用,他们都会乱国,朕是认可的,可朕也想请问,那文官呢?会不会也把朝廷搞乱了?如果文官出错了,又该如何限制呢?”
这话问得,把几位宰相弄得外焦里嫩,骨酥肉麻。
他们突然觉得,罢相也是一种幸福,至少不用面对这种诛心的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对劲儿!
连贾昌朝都闭嘴了,其余诸人更是成了闷油瓶。
大家伙有意无意,把目光都落在富弼身上,心说你老人家惹祸,你的道行深,这时候还要你上!
富弼心里头一万个不愿意,他很明白,现在开口,很容易就被记入史册,成为万古笑柄,但是不说话更不行,赵祯已经把矛头对准了整个文官体系,不惜牺牲君臣的情分,富弼本能觉得不安,他必须拼了!
“回禀圣人!”
富弼声音很大,“自古以来,奸佞之臣不在少数,诸如李林甫,杨国忠之流,的确祸国殃民。可相比历代的贤臣,却是九牛一毛。就拿我大宋的文臣来说,有尽心辅佐君父的,有爱民如子,为民做主的,有力抗强敌,不畏生死的,有直言进谏,扫除奸佞……正是有了这些贤臣辅佐,我大宋才有了百年治世,太平景象。”
富弼又道:“文官固然有乱政的危险,但是太祖太宗,匠心独具,高瞻远瞩,已经定好了规矩,东西两府,对掌朝政,首相次相,分割事权,又设参知政事协助,外有御史台监督……我朝选拔御史,无不是德才兼备,清廉自守的。而且言官不许与宰执有关系,定期如果不能弹劾权贵,还要缴纳辱台钱……如此重重监督,严防死守,已经将文官乱国的威胁降到了最低。诚然会有一些小的纰漏,可老臣以为,如果废掉这套行之有效的体系,真不知道用什么来取代!”
不得不说,富弼就是厉害。
他用娴熟的太极功夫,把赵祯猛攻来的重拳化解得七七八八。
假如不是有这次的事情,赵祯都被他给说服了。
“王卿。”
赵祯突然叫到了王宁安。
“微臣在。”
赵祯笑道:“你觉得富相公所言如何?”
“回禀陛下,富相公渊深如海,见解高明,微臣自然是钦佩的,只是他说某些事情是小纰漏,臣不敢苟同!”
王宁安朗声道:“大到朝廷,小到黎民百姓,谁能离开钱?历代的危机,最主要的一条,便是财政枯竭。之前富相公参与的庆历新政,为的也是富国强兵。由此可见,财政安全,关乎一国生死,绝不是小事情。富相公还说官员互相监督,运转周密,制度完善。臣就更难以理解,为何面对这几个月的动荡,政事堂同御史台的意见完全一致?双方不是没有关系吗?那为何步调一致,配合默契,齐心协力扯皇家银行的后腿?派去阻止王德用老将军的就是侍御史田方,我想诸位大人也不能否认吧?”
王宁安继续道:“陛下,臣当然不敢质疑诸位大臣的人品操守,但是涉及到文官士林的时候,政事堂和御史台,完全是异口同声,根本起不到监督的作用,相反,言官还打着言者无罪的旗号,窥视上峰喜怒,充当打手,为虎作伥!这类事情,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光是微臣就遇到了好多次,不得不让人心生怀疑啊!”
憋屈,从头到尾的憋屈。
屈指算来,文官在王宁安这里丢的人已经不少了。
远有六塔河,其后有岁币的事情,接着是交趾进贡,还有最近的皇家银行,凡是弹劾王宁安的,都被狠狠抽了嘴巴,狼狈不堪。
原本完美的解释,在一大堆的实例面前,显得很苍白无力。
饶是富弼能言善辩,此刻也只能闭口无言。
赵祯微微点头,“王卿所言,正是朕之所想,朕并不怀疑诸公的品行。但是为人嘛,总是难免灯下黑。就拿朕来说,那两个不争气的侄子也卷了进去,朕一听说,当时就想看了他们的脑袋,可后来一想,我那个老哥哥身体也不好,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朕于心不忍,只好作罢!”
噗!
大家伙都内伤了。
这老实人无耻起来,也真够牛的!
你是不想处置汝南王府吗?要真想,就不至于那么步步紧逼了,你那是要把赵允让的骨髓油都榨出来!
这几位相公也不敢替赵允让说话,只能任由赵祯借题发挥。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朕尚且如此,更何况诸公!朕不想怪罪大家伙,但是这一次的铜价之乱,让朕清醒了,光是现有的规矩不足以保证万无一失,光靠着言官御史,监督不了朝政。有太多专业的东西,他们都不清楚,就拿钱法来说,至今为止,朕也没有看到哪位言官说清楚了,都是老生常谈,了无新意。反倒是王卿,主持皇家银行,破解钱荒,功劳很大,朕心甚慰。”
赵祯又夸了几句王宁安,然后笑道:“众位爱卿,朕今天的话很重,朕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希望大家以大宋为重,以江山长远为重。抛弃个人成见、偏见,秉持公心,好好想想,该如何完善监督,不至于再出大乱子。”
说到了这里,赵祯摆了摆手,让大家伙都退出去,回家写作文——呃不,是感想!
从垂拱殿出来,富弼的脸色铁青,他迎着阳光,浑身却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
说实话,富弼真的情愿赵祯罢相,哪怕把他们都赶出朝堂,也要比现在的局面好多了。
踉跄着回到了值房,过了一阵子,王尧臣来访。
“富相公,陛下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富弼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还看不明白吗,陛下要抬举王宁安,抬举皇家银行了!”
王尧臣咧着大嘴道:“我也听出了一点端倪,可是我想不明白,陛下要怎么用皇家银行,能干什么啊?”
富弼也不太懂银行的事情,但是他觉得肯定不是好事。
这次的事情,其实一点都不小。
之前文彦博做首相的时候,打死了辽国使者的随从,弄得宋辽和谈几乎崩溃,最后是王宁安和赵宗景跑了一趟辽国,才最终促成和谈。
那一次就是违背国策,文彦博和庞籍被罢相。
这一次呢?
显然比上一次的动静大多了,等于是直接和皇帝对着干。
赵祯没有理由留着几位宰相,可他偏偏如此客气,那就代表着,赵祯要拿到更重要的东西。
联系到对文官的批评,以及最后盛赞王宁安,答案呼之欲出。
“陛下多半要更改祖制,或者说,是赋予皇家银行天大的权力,他留着我等,是让我们压住反对的声浪,陛下这一招厉害啊!”
王尧臣听完之后,不停点头,富相公的确高人一等,看得明白。
诸位相公已经集体失分,有些人更是到了罢相的边缘,这时候再去跟皇帝对着干,根本就是找死。
只能期盼着赵祯别放大招……千千万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