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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后,会议室中众人平静之后,有人提议出门举行最后一回聚餐,所有人都同意了这一提议。
他们去了附近去美味的、最常去的那家。老板娘迎上来,问:“是要投降了吗?”议员们摇摇头,谁都没说什么。
他们点了自己平时爱吃的套餐,并且小心地嘱咐老板娘,务必要拿烹饪出餐馆最好的水平来。老板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叫他们放心,说现在物资短缺,但会挑最好的肉和鱼当原料。
“谢谢老板娘了。”就连刚刚才嚎啕大哭过的议员们也在出门之后维持着绅士的态度。
饭菜上来之后,他们全都放慢速度,很小心地品尝食物。
席间,他们没有讨论任何关于投降的事,所有话题都与以前一样。他们抱怨父母思想太过守旧、抱怨自己孩子调皮捣蛋,只不过,在讲起这些普通事的时候,眼底不自觉泛上一丁点担忧。还有人讲述妻子的可爱、讲述家里宠物的乖巧,话中也忍不住带上了些不舍。只有之前被确诊患上了怪病的人,一反常态地不再提及治疗的事情,而是很平静地一杯一杯喝酒。
最后大家都喝了酒,有人醉了,随着音乐坐在椅子上面摇摆。
一直喝到晚上十点,议员们才逐渐散去。
同一个晚上,还是银河历2272年1月16日,在代理总统在决议上签字后,负责文件事务的共和国部长亲自起草投降书,他的身边还围绕着几个有文采的属下。
他们在面前屏幕上调出了好几本大词典,将每一个投降书上想要用到的词都仔细地查过,确保不会被解读出其他的意思。针对每一个用词,他们都在另一个屏幕上列出了所有可做替换的词,一个一个翻看释义、对比、讨论,最终商量出一个最为合适的。过去那些很常用的词仿佛一下子全都变得陌生和不确定,几个全国最有文学素养的人似乎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学龄前的孩子,连最普通的句子都写不出来。他们咬文嚼字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三百个词的一份投降书,他们用了整整十五个小时才写好,平均每个小时只能写一句话。
银河历2272年1月17日下午,议员们和代理总统拿到草稿之后又是打开字典查了半天,改得面目全非。不过好消息是,当天晚上十点,终于是定稿了。
交战双方决定将于1月18日由共和国代理总统发表演说,并且签署书面文件,录像、影音双重备份。
不过,1月17日晚上,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首先,共和国的三位将领并没有经过预谋地同时发动政变。他们想要占领政府,并且逼迫现任总统下台、现任国会解散。
他们关闭灯光,切断通信,政府大楼一片漆黑寂静。
1月18日凌晨三点,负责政府大楼安保工作的长官下令冲进政府大楼解救人质。
警局和军队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大楼,经过两个半小时的强攻,击毙了六十名政变分子,但是当晚留在政府的人也有数十人被杀。安保部长殉职,三个政变头目全部命丧当场。
此外,还有极端的人抢占各大媒体,发出声音,号召共和国人继续抗争。
事件多得目不暇接,首都星的警局忙得出动了所有人,连记者都不知道应该报道什么好了。
……
在一片混乱中,银河历2272年1月18日上午十点,共和国的代理总统还是如期发表演说。
他的声音很小、声调很低,很多时候都听不清。
他说:“我,作为共和国的政府首脑和军事统帅,在此宣布向同盟和中立国投降。生效时间为此时此刻。从银河历2272年1月18日上午十点起,共和国一切部队须终止军事行动、原地待命……所有星舰、机甲、武器将全部交由同盟和中立国处置,共和国的任何人均不得破坏……”到了最后,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埋下了头,还是坚持着念完了。他说这些话时好像花了极大力气,观看屏幕的吴桥甚至怀疑他战都战不稳要晕过去了。
吴桥觉得他也有些可怜——一共当了一周总统,干的事情就是投降。
到此,一切总算是结束了。
吴桥看着屏幕,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甚至不敢相信。
从理性上面讲,他知道共和国投降是一定会到来的,然而真到这天,他又觉得好像是在做梦一样。
算起来,他也打了十年仗了。
最开始,听到谈衍说到打了十年仗时,他的内心感到非常震撼。现在,他自己也打了十年仗了。
而谈衍,是二十年。
谈衍……想到这个名字,吴桥胸中沸腾起来。
谈衍还在共和国的首都星外。共和国一分钟没有正式投降,他就一分钟都不能离开那里。他必须始终严阵以待,阻止对手可能的疯狂。
可是,真的,从此他们就能腻在一起了吧……虽然已经在一切这么久,真正见面的日子却都能数得出来。过去两人每次通话十之八-九的内容和战争有关。偶尔谈情说爱,吴桥还会觉得有罪恶感。毕竟,在那么危机和紧张的时刻,他还在卿卿我我地耽误时间,而且不止耽误自己时间,还同时耽误元帅的时间。这回……总算可以没有顾虑了吧。
在共和国代理总统投降演说完毕之后,有记者采访吴桥的感想。
吴桥非常理性,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说:“这并不是一个终点。这是一个停顿,几十或者几百年后,战争还是会回来的。请珍惜和平吧。”
记者愕然地问:“您是什么意思?”
吴桥眼里有点疲累:“我的意思是说……人类存在一天,战争的可能就存在一天,战争史永远都没有终卷,虽然我希望它有。”
“……”
吴桥的这番丧气话,震惊了全国所有人。
在这个胜利的时刻,吴桥竟然会泼冷水。
然而,这的确是吴桥他最想说的话。他想告诉人们,珍惜短暂的安宁吧,不要天真地认为以后都再也不会有纷乱。
他也不懂自己为何会那么想。
十年之前,他要改变世界。当时在他的想象中,他发表宣言时一定是意气风发的,他会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地说:“帝国所有的公民们,一起来庆祝吧,和平的日子已经到来了!”
现在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明明还年轻,他明明是风华正茂。
吴桥突然间感到,过去那些书中写的战争结束时士兵们有多神采奕奕的描述说不定是假的。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没有欣喜、骄傲、自豪、得意……而更多的像是一种宽慰。
在看见共和国真正地投降时,他发出的不是一声欢呼,而是一声叹息。
——对往昔那些惨痛记忆的叹息。
逝去的人,怎么都不会回来了。
承认战败之后,共和国的士兵反应不尽相同。
有一些人选择自杀,甚至发生了几次集体性自杀。部分人的遗书中称,代理总统还有国会是叛国贼,还有部分人的遗书中是悲伤的诗句。
最惨烈的一场是战舰的大规模爆炸,参与这次自爆的星舰足足有近一千艘之多,火光将整片天都映成了彩霞的颜色。爆炸之前,所有战舰都升起了已经被禁止升到旗杆最顶上的共和*旗。在战争史上,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方式并不罕见,他们选择将这种方式定为战舰们最终的归宿。
本来,几位上将应该领着战舰前往“盟军”投降。然而,对于几位上将来说,这个命令是不可接受的。他们都是军人,骨子里面视投降为耻辱,可是长官却命令他们这么做。
于是,他们戎马倥偬的生涯中唯一一次地抗命了,为了保全他们心目中的军魂。他们认为,在投降前死去,要远好于投降。他们让不想陪他们的人去其他船上,之后,告诉留下来的人引爆全部的战舰。
几位上将谈衍全听说过。有一个人素质极高,谈衍自己很器重的一个联军里的将领曾经先后三次败于他手。虽然那几场战役最后总体上讲全部都拿下了,但去总是不能从那个上将负责的局部取得优势。谈衍本来以为他一定能活到战争终结,可是没有,他自己并没有输给谁过,然而他是战败国的军人,耻辱将会终生伴随着他。
此外,还有一些将领拒绝带领舰队投降,共和国就只有临时更换这些舰队的指挥官,让愿意去的人顶上去。
最后,兵荒马乱的调整过后,剩余的舰队总算是缓缓开动,摆出阅兵阵型,而出战斗队列,想着“盟军”方向进发。战舰开得非常缓慢,上面也未悬挂军旗,完全是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了。
在共和国战舰的两侧,依然有同盟和中立国的战舰严阵以待,以防发生任何不测。
当共和国战舰驶入联军暂时的“大本营”后,气氛瞬间变得非常紧张,同盟和中立国如临大敌,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些个“敌人”,不愿意放过他们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战舰的舱门终于被打开。
士兵们全都垂着头走了出来,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是弱者了。不过,大部分的普通士兵,还是好奇地打量着同盟和中立国的士兵、战舰和机甲。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过对方。
同盟和中立国中有不少善良的人走过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说:“至少,你们活着。”
这句话让气氛立时缓解很多。
是啊,至少,还活着。
很多共和国的士兵也向对方伸出来的手握了过去。双方握手、拍肩、小声说话,有的甚至拥抱了下,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是敌人了。没错,一天之前还是敌人,但现在的确不是了。既然不再是敌人了,为什么不可以接触下对方呢?
有双方的士兵交换了纪念品,比如肩章、扣子、手帕——他们纪念的其实并不是战胜或战败,而是在纪念着死里逃生。
他们曾与死神擦肩而过,现在和平到来,作为普通士兵,有什么不可以对此微笑的呢。
转移完成之后,将领们如约将战舰、机甲和武器尽数交给了“盟军”。
谈衍在确认收到了全部舰队的大权后,示意了下他的下属,于是上空就响起了庆祝胜利的炮声。
一声接着一声,象征一个新的开始。
“听到了么?”从通讯仪器里,谈衍问吴桥道,“这些炮声。”
“嗯,”吴桥笑着回答,“听见了啊。”
“战火熄灭了啊。”
“……是。”
谈衍又说:“明天我就率队回去。”
“我,”吴桥突然有点结巴,“我知道啊。”
“喂……”谈衍眼睛颜色很深,“你搬过来和我住吧,我们就都不用来回跑了。”
“……哦。”
“‘哦’是什么意思?”
吴桥说:“就是‘好’的意思。”
谈衍笑了:“这么敷衍?”
“你问的也很敷衍啊。”
“好吧,我重新问。”谈衍想了想,又问,“你搬过来和我住吧。让我来照顾你好么?”
“……谁要你照顾啊。”在吴桥的心里,他比谈衍强得多了。他的衣服永远洗得一尘不染,叠得整整齐齐。房间里找不出任何一点点脏乱的地方,一切都是井井有条。他的三餐也很科学,严格地叫机器人按照他制定的菜谱去烧制,量也正正好好,一口不多一口不少。所以,他有什么需要照顾的呢?
他想要的……无非只是对方的陪伴罢了。
那边谈衍没有再纠结于用词,他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问吴桥道:“明天你要用的演讲辞准备好了么?”
“差不多了。”明天,谈衍率队回来,吴桥将会发表一个演讲,既是庆祝胜利,也是感谢士兵;是对国民说的,也是对士兵们说的,算是将两者合二为一了。
听到这话,谈衍突然低笑一声:“以前,你最喜欢做演讲了,有机会就一定会上。”
“……”吴桥说,“其实我现在也挺喜欢的。”
“虚荣的小家伙。”谈衍很随意地说了句。
“我……”
“吴桥,”谈衍看着吴桥,眼神非常温柔,却提到了一个吴桥没有想到的地方,“那么,婚礼的致辞,也交给你了。”
“……”吴桥沉默了下,才向谈衍问道,“婚礼致辞……该说什么?”他真的不太懂这些事。他过去讲的都是关于政治、关于战争的,他看过的书也是关于政治、关于战争的。在他的大脑中,从没有存储过“婚礼致辞”这东西的样例。
“就是……”其实谈衍也不太懂,但是他猜测着说道,“就是讲述两人如何恩爱互助,还有今后一起见证风雨彩虹的决心吧?把想说给众人听的关于两人的事,全都在那个场合下慢慢地讲好了。”
“那……”吴桥好像真的有点发愁,“那我会搞得特别长的。”
“……”
“婚礼的致辞,最长能多长?”他和谈衍之间发生那么多事,删掉哪段好像都显得很可惜。
“我也不知道啊……”谈衍想了一想,“算了,随便你吧。反正,不管你说多长,也不敢有人对我们两个有什么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