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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仙宫里一派喜气洋洋。
欲仙帮里几个护法齐声贺道:“恭喜帮主,谋划功成!”
欲仙哈哈大笑:“只能说是成了一半,不过,才一开始,就直接就把刘丞相撸了下来,本座很满意!”他又哈哈笑了几声,脸上换了阴鸷的神情,“这个丞相之位,我一定要拿下来!如此,我欲仙帮才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大帮!”
金亢龙为难道:“帮主,其他的小官小职我们拿着没问题,只是这丞相之位,恐怕没有千万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我帮虽然家大业大,但十二分舵天高路远,而京城这边根基尚浅,却也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欲仙高声道:“既然要买官,自然要买最大的官!丞相之位拿到了,其他的小官还能有问题?钱财嘛,菊妃会支援一些。木护法,你也好好算算账,我们总舵里面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叫那些分舵里的那些人也别闲着,统共十二个分舵,就算距离远的来不及,那些离京城近的那些怎么都得把钱送过来!皇帝这旨意下得急,三日后就会拍卖,想必近几日会有一些京畿的富商运财货进京参与竞买,呵呵,”他森森然一笑,“金护法,你带着人去告诉他们,虽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有钱,也得有本事用!”
十月一到,天黑得更早了。
冯素贞赶着饭点回到公主府时,天已黑透了。
一进门,她就看到天香正大呼小叫地指挥着府兵们东搬西挪,而桃儿杏儿则端着食盘茶盘跟着她跑来跑去,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
天香一看到冯素贞,马上喜出望外地拽着她的胳膊过来:“怎么才回来?”
冯素贞一头雾水地看着单世文忙来忙去:“刚和张大人聊了聊圜丘那边的事情,又一道去探望了一下宋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天香没回答,一边从身旁杏儿端着的盘子里捡了块点心塞进冯素贞的嘴里一边问:“那圜丘是怎么回事?张大哥是查出什么来了吗?”
冯素贞被干硬的点心噎得直抽气,天香忙又端了茶水来喂给她,这才没发生驸马爷被点心噎死的奇闻。冯素贞蹙眉瞪了天香一眼,天香讪讪地帮她顺了顺背。
冯素贞道:“那祭坛旁近日搭了个三丈高的高架用来点火把,张兄在那里发现了一些痕迹,恰巧能容纳一个人,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而于那个位置发声,恰好能与站立其中发声效果相近。”
天香惊讶:“如此神奇!”
冯素贞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其中关键处,不过是周遭的陈设,还有那新搭建祭坛的位置,恰好和高架相对,进而有了收声扩声的效用。”
天香思忖道:“负责祭天的礼部有人和欲仙沆瀣一气?”
冯素贞点点头:“想必是如此。”
天香磨牙道:“胆敢在祭天大典上动手脚,真是胆大欺天!”
冯素贞却沉默了片刻道:“其实这手段并不高明,但是偏偏……偏偏就唬住了所有人。”她抬头看着天香道,“你今日也在朝堂之上,有没有觉得,一说起营建接仙台,皇上便不管不顾,仿佛失去了条理?”
天香有些意外:“我今日看你表现,不是支持父皇搭那台子了?还撺掇了我老哥去做总督工?你们是有什么定计对不对,快快快,和我说说!”两人从前在怀来时已看透过皇帝的敛财之策,而后冯素贞又神神秘秘的,想来是有了安排。
冯素贞垂下头:“有些事是必行之事……具体的,过几天公主你就知晓了。只是有的事我虽是知道,却没想到皇上居然如此渴慕长生不老,以至于居然被欲仙这等小人用这种法子牵着走……我从前对皇上知之不多,后来经你的口才越发了解了陛下的过往,我只是不太理解,不理解昔日的那个少年英雄,怎么会成了今天这样糊涂的老人。”
这样啊,天香看着冯素贞年轻俊秀的面庞,不自觉地带上了谆谆教诲的口吻:“驸马,你能理解少年人,却理解不了迟暮的老人。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
冯素贞一怔:“请公主赐教。”
“因为你年轻过,但你不曾老过,”天香叹道,“你不知道身体每况愈下,精神日渐不济的感受。你不知道打拼了一生,坐拥了江山美人,却无福消受的愤恨。古往今来,那些个沉迷于金丹修仙的君主,往往是年轻时有不小作为的,所谓此消彼长,正是因为年轻时付出了太多,年老时才会更加执迷。所以,哪怕明知道欲仙可能挖了天大的坑,但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会付出十分的期待。”
“原来如此……”冯素贞了然,她毕竟聪明颖悟,顿时感同身受,理解了天香的意思,但她又添了新的不解:“公主你也正值青春年少,为何会有这等沧桑感悟。”
“咳,不过是用心揣度罢了。”天香干笑道。
单世文擦着汗跑了过来:“公主,核算完了!”说着,将一本账簿递上前来。
冯素贞忍不住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天香翻开账簿看了看,笑嘻嘻道:“嘿嘿嘿,驸马,我发现,我还真是个有钱人。”
冯素贞:“……”
天香道:“我在算账呐,我把父皇这些年赐给我的财物盘点了下,约莫有个六百万两银子。”
冯素贞怪道:“算这些做什么?莫不是急着和我分家?”
单世文插嘴道:“对,驸马今儿不是把全部身家都捐了?公主自是要和你分家。”
天香翻了个白眼:“对,分家保平安!”
冯素贞瞪了单世文一眼笑道:“我可没有,我只说捐了我自个儿的全部身家。”
天香扬起下巴问道:“你自个儿有多少身家啊?有我阔吗?”
冯素贞老老实实道:“自是没法和公主比,不过,六百两还是有的,”她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公主你如此大的动静,莫非是想参与丞相之位的竞买?”
天香豪气干云地赞道:“不愧是有用的,一眼就看出来了。”
冯素贞心里盘算了一番,有些不甘地道:“这些钱,怕是不够啊。”
天香摇了摇头:“只是参与而已,又不是一定要买下来。”
冯素贞讶然:“看今日情境,那欲仙是肯定会参与竞买的,公主你这是已经做好拱手相让的准备了?”
天香眼睛一眯,笑得嚣张而狡黠:“纵让给他又如何?”
冯素贞愣住了。
寒衣节的朝会一波三折,惊心动魄,很是熬人心神,加上昨夜被天香拉着盘账,盘算后着,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聊到深夜,冯素贞第二天醒来时,竟已是天光大亮。
天香正边哼着小曲儿边给小花儿梳头。
冯素贞虚眼看过去,猛然就想到了孩提时候,和父母住在京城逼仄的小宅子里。那时冯家统共也没有几个下人,自己的亲娘便是这样每日清晨哼着小曲儿亲自给她梳头发。
公主府里是不缺人的,天香也只是心血来潮,却不知落在冯素贞眼里,惹了她几分怀念之情。
冯素贞绕到梳妆台前,躬着身子看着天香的手法,慢声道:“公主轻着些。”
天香撂挑子:“要么你来!”前世皇兄去世后,她这个姑母如亲娘般地在后宫里带了十年孩子,比孩子王还孩子王,就不信冯素贞比她还会给小孩儿梳头。
冯素贞笑笑,到一边梳洗去了,天香继续愉快地哼着小曲儿。
“你这哼的小曲儿是什么?好像是黄梅戏的调子,怪好听的,唱词是什么?咿咿呀呀什么‘状元’什么‘潘安’的?听不真切。”
天香顿时哑了火,不肯再唱了。
待冯素贞收拾妥当,天香也已经把小花儿打扮成了个精致的小娃娃。
冯素贞赞道:“这小花儿本就生得好,如今这么一意粒执┳藕靡律眩歉鲂∶廊硕恕!彼醋盘煜阋彩鞘19按虬纾研u帐巴椎本妥约号狭艘っ拇箅唤实溃骸肮髡馐且鍪裁慈ィ俊
天香道:“串门去!”
冯素贞笑道:“不带上我给你撑场面么?”
天香啧啧道:“后宫重地,驸马还是安生些吧。”
“后宫?”冯素贞颇有些意外。
室外寒风呼啸,天色也有些阴沉,花房内暖烘烘的,却有些干燥,连带着房内的花也有些干蔫。
毕竟是暖房里烘出来的造物,比不得天然的秀美。
菊妃挑了两朵精神些的菊花,又剪了几朵好看的插在瓶里,细长的眼扫过一片毫无生气的花卉,眉宇间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愁意。
人没了,只剩下这些花儿又有什么意思。
门口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她心里一动,但转念又恢复了正常,冷声问道:“我这就出来了?什么事?”
那人影微微欠身:“娘娘,天香公主造访。”
御花园里,小皇子好奇地绕着小花儿转了两圈:“你叫什么名字?”宫里女人多,孩子却少,他很少见到如小花儿这般大小的同龄人。
小花儿大大方方自我介绍:“我叫小花儿。”
小皇子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是新来的小宫女吗?”
“我是跟着小哥哥小姐姐一起来玩的,”小花儿好奇道,“那你是什么人呢?”
“我是小皇子!”小皇子抬头挺胸报出了身份,他自小便晓得自己身份矜贵。
小花儿咯咯直笑:“我是小花儿,你是小皇子,我们名字里都有个小字,你可以陪我一起玩吗?”
小皇子有些懵:“大胆!”
小花儿耐心地解释道:“是小花,不是大蛋,”她顿了顿,恍然大悟,“原来你名字叫大蛋!”
小皇子今天不开心,很不开心。
小花儿善解人意地拉起他的手:“大蛋,我给你念诗听。”
室内的两人对室外孩童之间的交流全然不知,远远望着,只看着两个小人儿仿佛格外和谐,天香笑道:“菊妃进宫的时候,我有小花儿这般大吗?”
菊妃诧然道:“天香公主记不得了?我进宫时,你已有九岁了,可要比小皇子现下还大些。”
天香恍然:“是啊……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母妃过世不久。我每日里死气沉沉,宫里没什么人敢来理我,只有你,只有菊妃娘娘。我记得那是你刚进宫不久,你在御花园内摘菊花,你还给我沏了一杯菊花茶。”
菊妃一怔,转瞬即恢复了神色,笑道:“原来公主是想念我沏的茶了,”她站起身,对着外间招呼道,“来人啊,备茶,本宫亲手为公主沏上一杯。”
宫人捧了茶具过来,菊妃起身,纤长柔软的手指将菊花朵片片撕开,用透明的琉璃杯盏为天香沏茶,一举一动从容优雅,看着十分的赏心悦目。
天香接过热茶,啜饮了一口,发自内心地赞叹道:“这宫里来来往往的女人虽多,但除了我母亲外,没有比你更端庄贵气的。我打那时候见了你,就打心眼儿里喜欢你,敬重你。你是父皇的女人,在我心里,也是我的第二个母亲。”
菊妃错开目光道:“公主言重了,我不过是靠着一手好花茶博得陛下青眼,怎么敢和先皇后相较。”
天香笑道:“娘娘不必如此菲薄,你虽是妃,却是事实上的六宫之主,是实际上的皇后娘娘。”
菊妃一时无话,只得低了头继续沏茶。
天香朝窗外望去,忽然笑了起来:“弟弟真是惹人疼,才多大会儿工夫,就把我带来的小花儿给诓走了。”她罔顾事实地给被小花儿拖走的小皇子扣了顶锅。
菊妃一看,果然不见小皇子的身影,心里有些担忧,忙一边叫了宫人去寻找,一边对天香道:“公主说笑了,他还小着呢,哪儿有这么多心眼儿。”
不多时,宫人过来禀告了小皇子的行踪,说是两个小娃娃一起去花房念诗玩了。
菊妃这才松了口气。
天香打量着菊妃的神色,又是一笑:“娘娘担心什么?通常只有养女儿的父母才会担心自家闺女被拐跑吧。宫里一直没什么孩子,小皇子这个弟弟,我是很喜欢他的。他长得像极了娘娘,容貌出众,年纪小小就这么会哄女孩儿,若是长大了,定然是个风流倜傥的出色人物,怕是要摘走了不少姑娘家的芳心了。”
菊妃掩唇轻笑,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小皇子的生父,那个自带着忧郁气质、风流倜傥的东方侯爷。她垂眉敛容,精致的容颜里带上了一丝哀伤。
天香却恍若不觉地自顾自说道:“这宫里也着实有些无聊,娘娘又不像我,能四处乱跑。镇日里除了侍弄花草便是和命妇们打交道,娘娘青春正好,却困在皇宫里。我真盼着弟弟快些长大,以后可以带着娘娘去宫外走走。”
菊妃愣了愣,不知如何搭话,只好笑了笑,为天香斟茶,随口说了句:“等这个小冤家长大,还需得等上十年呐!”
天香笑道:“也是。回头我和父皇说说,请些个戏班子进宫来,唱些新鲜的曲目,也好给娘娘解解闷儿。”
“那倒是不错,”菊妃笑了笑,神色里竟有几分向往,“皇上不爱好曲艺,除了年节,咱们宫里确实很少听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个多时辰,天香喝了一肚子的花茶,见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了。
菊妃送天香出门,两人一同先去了花房寻小花儿,正看见小皇子头上被小花儿插了满头的花,不由得都笑弯了腰。
天香叫了宫人来给小皇子重新梳了头发擦了脸,赞道:“我弟弟长得真是俊俏,小花儿,你看,我弟弟好看吗?”
小花儿点了点头:“大蛋很好看!”
小皇子急急问道:“天香姐姐,外面真的有小花儿说的那么好玩吗?有会倒流的水,有会喷火的龙,还有会飞的木头鸟?”
天香刮了刮小皇子的鼻子:“那当然,等你长大点,姐姐带你去看。”
小皇子眼中闪过了一抹亮色。
天香牵着小花儿走出菊妃的寝宫时,小花儿突然小声地对天香说道:“小姐姐,我觉得大蛋很可怜啊,什么都没见过。他说,他连这个大房子都没走出去过!”
天香心头微微酸涩,她躬身把小花儿抱起来:“是啊,他是好可怜,回头咱们常常来找他玩。你就像今天这样,给他多讲讲外头的天地好不好?”
小花儿郑重其事地伸出小手来,和天香拉了拉勾。
天香才走了没多久,欲仙就匆匆造访,脸上颇有几分不耐:“这天香公主怎么在这里盘桓了这么久?”
菊妃淡淡道:“不过是来找我闲谈罢了。你怎么来了?”
欲仙道:“娘娘,我打算竞买丞相之职,需得娘娘提供银钱做助力。”
“你?”外朝的事菊妃当然有所耳闻,何况刚才天香还和她就此事八卦了半晌,但她仍是忍不住笑道,“你这个道士怎么当得了丞相?”
欲仙冷笑道:“丞相是百官之首,若是贫道做了丞相,自然对小皇子登位有极大的助力!”
菊妃想了想:“我这边估摸着拿得出三百万两银子。不过,我听天香说,她要给她的驸马买这个相位,国师,你可得多准备些银子。”
“冯绍民要参与竞买?”欲仙吃了一惊,他皱眉想了想,“倒也不算坏事,只要我们比他钱多就是了。”他忧心忡忡地又传了指令,勒令帮众再努力点儿“赚”钱。
他在宫中却是不知,张绍民接管了京营之后,对京畿的治安很是用心。京畿各州的进京之路上,都能看到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帐来。虽然各处人数不多,也就几十个,但这密密麻麻的撒点布置也串联起了一只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只要哪处有了异动,登时就能引来千军万马。
金亢龙顿感头大,折腾了一上午才抢到一车,还沿路丢了好些东西。
他不愧是欲仙座下第一护法,立时就琢磨开了:抢一趟费力费精神,还容易断了财路,干脆也不抢了,只是把守着城门守株待兔,见到哪家富贾进了京就直接逼上门去,威逼利诱着让那些有意买官的签了文书投入欲仙门下,把钱财都自愿地献给欲仙。
天香回到公主府不久,就有客人来了。
许久不见的刘长赢带着几十台箱笼声势浩大地上了门:“这里,是二百万两银子,我把我的清雅林给卖了。”
冯素贞一惊:“刘兄,你这是?”
刘长赢拱了拱手:“万望驸马将这个丞相之位买下来。”
冯素贞摇头:“刘兄,我不能收……”
“既然人家辛辛苦苦地将钱运来了,就先放着吧。”天香抢先开口做主把银子留下了。
刘长赢笑了笑:“这就对了,可千万不能把相国之位拱手让给那妖道!”
他脸颊消瘦,皮肤带着些不健康的苍白,但他整个人却呈现出了亢奋的状态。
冯素贞对着他有些愧疚:“刘兄,我没能保住恩师,实在是对不住,我会尽力保证他在天牢中的安全。待这公案了了,再向皇上求情赦免。”
刘长赢沉默了片刻,对于父亲,他没什么可说的。毕竟被关了这么久,父子之间的嫌隙还没来得及化解,他也只能沉默着施礼致谢。
天香出去指挥着府兵抬银子去了。
刘长赢道:“驸马,你有想好怎么劝谏陛下放弃修接仙台吗?”
冯素贞黯然地摇了摇头:“李兄回去和你说了朝堂上的情形没有?皇上想做的事情,根本没有人能拦得住。”
刘长赢忽然大笑起来,他内心里是一包火,这会子是怒极反笑:“千万两黄金啊,一年税赋才不过几百万两白银,皇帝居然要用这么大的手笔来满足他一人的私欲!只为了,修一个大而无当的接仙台!”
冯素贞一时接不上他的话头,只能连连苦笑。
他似乎也没等着冯素贞的答话,转头告辞,令人抬着一个大箱子走了。
天香蹿回冯素贞身边:“g?怎么还有个箱子?不是把钱都给你了吗?”
冯素贞无语:“你个小财迷。人家送来,你怎么还就真收了!咱们又不指着买那相位。”
天香被冯素贞的一句“咱们”哄得眉毛扬起:“抬都抬来了,就暂时替他保管着好啦!”
冯素贞想了想:“也好。就是不知道刘兄抬着的箱子里又是什么。”
天香招了单世文过来打听刘长赢的去向,扭头对冯素贞道:“他好像抬着箱子进宫了。”
御书房外,刘长赢站得笔直。
他终于有机会,将自己苦心数月写成的万言书呈给皇帝。
王公公好声好气地解释道:“陛下和太子正在御书房里议事,请刘公子稍微等着些。”
刘长赢没有搭腔,站到另一边儿去了。
王公公晓得他这个少爷脾气,倒是好性儿地没说什么酸话,只是笑了笑,还使人帮他端了杯茶来。
不多时,他看到太子和一个须眉俱白的老者从御书房里出来,两人比划着说着什么,都没看见刘长赢,就直接走了。
王公公进了御书房通秉,很快又出来,请刘长赢入内。
刘长赢器宇轩昂地踏入御书房内,看到皇帝手里正把玩着一个细长的纯金物件儿,他没有细看那是什么,径直长跪行礼:“御史台刘长赢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一旁,将目光转向刘长赢。
数月不见,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苍白了些,但仍是个英俊英武的好男儿。
皇帝戎马半生,膝下正经的只有两个儿子,小皇子还小,看不出什么模样来,太子木讷文弱,也全然没有他年轻时候的风采。
他看着刘长赢,总觉得穿越了三十年的时光,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年轻真是好啊。
皇帝有些怅然,心念转了百转,才开口道:“起来吧。”他收起了方才的思绪,半抬着眼,“你父亲之前给你请了长假,今日可算是又重见天日了?来找朕是为了什么事啊?”
皇帝的口吻非常随和,甚至有些温柔,但刘长赢全然感受不到皇帝对他的优待,他站直身子,中气十足地说道:“我此来,是为了给皇上讲讲楚灵王修章华宫的故事。”
他没等皇帝开口,就顾自地讲了起来。从楚灵王举国营建章华宫讲起,讲述那章华宫的堂皇富丽,描述细腰宫女的弱不禁风,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突厦,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蹦芸忌咸交桑允遣蝗彼卸凉Φ祝醭び盅锒俅欤犊ぐ海土榉客飧糇藕继玫剿纳簟
皇帝没有打断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从他乌黑的头发丝一路打量,看到他结实精壮的腰身和修长的腿,不由得低低叹了几口气。
年轻真好啊……
刘长赢话锋陡然而转:“如此举国之力得到的章华台,并未给江山社稷带来什么福祉,反而招致祸事,终于毁在大火之中,沦为灰烬。皇上如此大费周章地修建那接仙台,怕是和修这章华宫是一样的道理啊!”
皇帝慢吞吞道:“刘长赢啊,你如何笃信你能劝得了朕?”
刘长赢摇了摇头:“臣不自信,但劝谏陛下,是臣应尽的职责。”他将他带来的木箱子打开,从中取出若干纸卷来:“陛下,臣在家中枯坐冥思,写了数稿万言书,特呈给陛下,望陛下阅之思之,而悔改之!”
皇帝的御案在瞬间就堆满了写满了字儿的纸卷,堆得满桌子都是,还有的半截浸入了黑漆漆的笔洗里。
皇帝脸上的那点柔情顿时就收了个干净,他看也没看那些万言书,只从笔架上拎起一只毛笔来,面上浮起一个冷峻的笑:“刘长赢,你,去看过刘韬了吗?”
刘长赢曾预设过皇帝的反应,猜测他会大怒,会痛斥,会把自己下狱,却没想到,他开口问了自己这么一句话,一时怔住了。
皇帝见他不答话,又慢慢地说道:“刘长赢,你父亲已经年近古稀,现在身陷囹圄,在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受着苦,你,去看过他了吗?”
刘长赢垂下眼皮:“臣,没有。”
“为什么没去看?”
刘长赢拱了拱手:“天地君亲师,如今国事为大,劝谏陛下自然要排在孝亲之前。更何况,我此来,想必也是我父亲所愿,我向陛下尽了为臣之忠,即是向父亲尽了为子之孝!”
“啪嗒”一声,皇帝手里的笔落在了案台上。
“我向陛下尽了为臣之忠,即是向父亲尽了为子之孝”这句话让他周身一震,惊骇不已。
他当然知晓水月儿对刘长赢隐瞒了一切,刘长赢对自己的身世全然不知。
他也知道,刘长赢这句话不是他所领会到的那一层意思。
但是,他还是一厢情愿地,想按照那一层意思去解读。
许久,皇帝才吁出一口气来:“你想错了,你的父亲,怕是不是这样想的。”
刘长赢强辩道:“陛下,臣的父亲怎么想并不重要,关键是您,万万不可再如此任性地去修那大而无当的接仙台了!”
皇帝没有理会,从一旁抽出一张纸来,捡起方才落下的笔,从容地写了起来,边写边念道:“御史台刘长赢罔顾人伦,不孝不悌,今去其官职,革去探花功名,永不叙用!无诏无令,永世不得踏入宫门!”
“陛下!”刘长赢大惊。
“你不是不忠,你只是不孝!”皇帝将玉玺扣了上去,松松地向后一仰,冷冷道:“来人啊,将庶人刘长赢驱出宫廷!”
立时有侍卫冲了进来,架住刘长赢,向外拖去。
“陛下三思!”
“臣赤子之心天地可鉴!”
“陛下,你糊涂啊!”
门外传来一声声刘长赢的申斥,皇帝置若罔闻,只是合掌抱在腹前,微微合了眼:
“这,才是你父亲所想的。”
你的两个父亲,都希望,你只是个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