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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从前只专注于读书, 并未真正领过任何差事,然他确实是十分能为的储君,只两日,便和各峰寺庙住持沟通妥当,号令几百士兵和千余僧人,一并以五台山为中心, 向周围辐射救助百姓。
而他又从中调拨一部分人,为他开路, 前往岱州府。
众人途经第一个村庄,村中的房屋有不少倒塌陷于积雪之中,数百村人围着被褥躲在背风处避寒,上无片瓦遮挡风雪。
成年人将孩子们围在中间, 所有人的脸皆被冻青,有些人甚至还有冻疮,他们睁着的眼中,全都是绝望和凄苦。
莫说是太子,便是容歆, 也从未亲眼见识过这样的惨状,竟是不忍再看下去, 扭开头却见太子竟是红了眼眶。
“太子?”
“嗯。”太子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哽咽道,“姑姑,我若是没下山,许是永远也不会知道, 百姓受苦时是何等惨痛模样……”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危墙之下的百姓,无暇顾及眉毛和睫毛都结了霜,眼中满是刺痛。
容歆从大氅中伸出手,在他头上拍了拍,道:“太子,现在不是伤怀之时,别忘了您下山的目的。”
太子抽了抽鼻子,重重地点头,吩咐道:“速去盘点村中伤亡数,寻一处可遮风雪之所,将人一并安置进去。”
“是,太子殿下。”
士兵们应完便进入村子深处忙活起来,而容歆则是带着剩余几人,径直往村北围墙房屋看起来十分完好的一户人家行去。
对比村中其他人的茅草屋,这一户几乎是“大户人家”了。
他们这一群人数不少,来到村子里动静不小,到达那处土胚砖房时,隐约能看见门缝内有人影晃动,显然是知道他们进村子了。
随行一护卫上前叫门:“有人吗!开门!”
他这声音颇嚣张,容歆只微微侧目,便又收回视线,并未出言阻止。
而他话音刚落,面前的木门便打开来,明显这样的态度效率更高。
“你们、你们是甚么人?”
那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不同于先前见到的村人脸色极难看,他倒是还有几分精气神。
此时中年男人看着他们的眼神,有三分畏惧、三分戒备以及四分小心。
太子叫住敲门的护卫,客气道:“这位老乡,可否容我们进去说话?”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众多护卫,犹犹豫豫地让开身,勉强道:“公子请进。”
太子率先踏进去,容歆落后一步,抬手拽住先前敲门的护卫,吩咐道:“你在这儿等着人来。”
那护卫,也就是安和亲王岳乐的儿子经希,今年才十七岁,二十一年时已封多罗僖郡王,去年随同前往五台山,后又被康熙留下保护太皇太后和太子。
先前太子与容歆说过随行人中有经希,然而他一直躲着容歆,还是此番下山,两人才正式打了个照面。
经希比起那年,身量更高,或许是因为已成婚,脸上少了几分稚气,至于成熟稳重……从他躲人的行为上来看,显然是没长进多少。
而他此时一听容歆的话,默默将脚从门槛上收回,再不复先前嚣张的模样,老老实实地守门。
此行只容歆一个女人,所以为了方便,穿了一身男装,大氅也是深色的。
她这个年纪,也不必那般顾忌男女大防,直接解开绑带,将大氅递向经希,道:“外头冷,遮着些风。”
经希面上纠结地功夫,容歆已经将大氅扔给他,匆匆转身快步追上太子。
她进屋前,眼睛在院中匆匆扫了一眼便收回,随后便站在太子身后,打量着聚在正堂内取暖的十口人。
先前为他们开门的中年男人走回到一个老汉身后,如果容歆未猜错,便是这家的大家长,也就是中年男人的父亲。
其余人看长相,约莫便是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
容歆目光在面色红润的男孩儿和脸色蜡黄的女孩儿身上一顿,又若无其事的移开,安静地听太子和他们说话。
“不知这位小公子从哪里来?为何风雪交加之际来我们这偏远村子?”老汉谨慎开口问道。
太子并未自报家门,而是反问道:“我一路行来,唯独您家的房子好些,老人家可是在村中德高望重?”
老汉眼神在他们身上来回审视片刻,回道:“我便是这村中的村长。”
太子眼神一瞬间极冷,强压着怒意质问:“既是村长,为何村民风雪中露宿,你却毫无作为?”
老汉身后另一个年轻些的男人恼怒地上前一步,“你这人……”
老汉拦住冲动的小儿子,镇定道:“小公子一身贵气,老头子也得罪不起,不若便与您实心实意地说一句。”
太子不置可否,微一抬手,示意要听他如何说。
“去年秋,太原府的一场地动,岱州等地尤为严重,各处庐舍田产损失惨重,我们村子稍好些却也艰难,便是我家中也不过是勉强度日。”
太子听他此言,微微垂下眼帘。
去年他们启程后不久,山西省便发生大地震,涉及十五州县,其中岱州、崞县、繁峙等地震灾最为严重,康熙便临时在此行目的中添了赈灾一项。
而容歆随着他的话,轻轻扫过墙垛及墙面,确有些新旧泥抹墙形成的差色,应不是假话。
“老头子是村长不错,可已经做主将村中祠堂开放给一部分村民度过雪灾,其余……我尚且自顾不暇,实在是无能为力。”
老村长长叹一声,颓丧道:“我如今扰了祖先清净,但好歹保全了一部分人,日后入了土,只求祖先不怪罪于我才是。”
他这一番话也算情真意切,然而太子一针见血地问道:“敢问村长,你是如何筛选何人能进祠堂的?”
“这……”
老村长脸色骤变,容歆看着太子的侧脸,眼神中带出一抹笑意。
老村长的小儿子从父亲身后闯出,狡辩道:“我们村子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
正在此时,经希敲门进来,“太……”
太子未等他说出后面的话,冲着老村长等人一拍桌子,怒道:“我乃安和亲王岳乐之子,圣上亲封的多罗僖郡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来外人?!”
经希满脸茫然,太子是多罗僖郡王,那他是谁?不敢想……
太子却不管他如何发懵,严肃道:“将本郡王的印信拿过来。”
经希对上他的视线,行动未经大脑的指令,直接掏出自己的郡王银印,呈给太子。
老村长一家也只村长一人见过县令而已,何曾想过有一日家中会出现一个郡王,早就被震住了。
此时他们见这小公子拿着一个看起来便很不俗的银印,根本不敢细看,噗通一声全都跪下,求饶道:“郡王饶命!郡王饶命!”
经希还在发呆,容歆无奈地看了这孩子一眼,提醒道:“你要对郡王禀报什么,还不速速报来?”
经希回过神,抽了抽嘴角,躬身道:“回郡、郡王,护卫来报,已查清村□□有四十二户人家,其中十余户在祠堂,剩下的尽在各自家中避寒。”
太子淡淡地问:“伤亡情况呢?”
经希即刻答道:“除夕夜至今,村中已死亡七人,大小伤病者过半,皆未能得到医治。”
太子缓缓攥紧拳头,久久未出声。
他们只带了一位年纪较轻的刘太医下山,身上也未带多少药材,且都是留存救命之物,百姓的性命和他身边护卫的性命,太子必定是难以下定决心的。
容歆有些心疼地看了太子一眼,对经希道:“来时见周围村外的林子里有不少树木,柴火便是难砍些也是能弄到的,先带些人并村子里健壮的村民,多取些雪水煮给外头那些人暖身。”
经希瞥向太子,见他未言语,便道:“是,下官这便去。”
他还未踏出门,太子叫住他,嘱咐道:“如今搭建房屋不易,你们教村民们造坚固地雪屋挡风。”
经希眨眼,尴尬道:“太、郡王恕罪,下官也不知这雪屋究竟如何造……”
太子是听太皇太后讲的,举一反三便提出来,可这些自小在京中养尊处优长大的八旗子弟如何能知道,便是山西百姓未经过这般大的雪灾,不也不懂如何临时保命吗?
遂容歆靠近太子,道:“我去吧。”
太子担忧,“您……”
容歆摇头,低声道:“您此行已是不妥,若是生了什么意外,我们皆不好交代。”
她话未言明,然太子已明白过来,颔首道:“我知道了,您仔细保重自己。”
“是。”
容歆行至经希身侧,道:“走吧,我随你一同去。”话毕,冲着他掌心向上。
经希不解。
“从前我瞧着你是个挺机灵的孩子,如今怎么这般笨拙起来?”容歆无奈道,“大氅。”
“哦哦。”经希也顾不上自己被她说不聪明,赶忙讪笑着将大氅还给容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并不沉重地离开。
太子从关上的门中收回视线,继而对刘太医道:“如今只能就地取材,您列一份能够驱寒的吃食,我派人去村中搜罗起来。”
刘太医头脑转得极快,应道:“是郡王,下官这便列一份单子。”
太子微微颔首,又冲着一个护卫眼神示意他跟刘太医走,随即才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村长一家,道:“你若未曾盘剥,只是失职,我便给你个机会将功补过,命你儿子给我手下护卫带路。”
老村长磕头道:“小的亲自去,只求郡王不追究小的的过失。”
太子面无波澜道:“你如此年迈,我又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只叫你儿子去便是。”
“小的谢郡王!”
“谢郡王!”
太子神情淡漠地吩咐道:“起来吧。”
而另一边,容歆带着经希,根据太皇太后先前的描述和她自己的经验,用最简单的话将雪屋如何做得结实解释了一遍。
经希等护卫还有些少年心性,村民们也觉新奇,经她一形容,没多久便心领神会,热火朝天的开始动手做事。
村子里人少,只半日,便帮着十几户人家在其原址上建起雪屋,不甚大,却足以避寒。
太子等人在此村只能短暂留一夜,第二日一早便要启程,未免村人对前路心生渺茫,便特意留话道:“我等能直接上达天听,朝廷必不会对尔等放之任之,只需耐心等待。”
他到达岱州府前一路皆如此,百姓们心生希望,然及至岱州府,却并不如意。
岱州府城外难民众多,而城门紧闭不管不顾,太子拿出多罗僖郡王银印才得以进入城内和知府衙门。
可当他提出开仓赈灾之时,知府却并不顾及多罗僖郡王的身份,只为难道:“仓中皆是军备粮,便是您父亲安和亲王亲至,没有皇上的旨意,下官也是无权开仓放粮的,您莫要为难下官。”
军备粮事关重大,哪怕他是太子,也必定会受责难。
可是沿途饱受冻饿之苦的百姓众多,城外还有难民,等京中的赈灾之物过来会有多少人命丧于此?
太子下意识地便看向他的姑姑。
容歆抚着他的背,唇角微微勾起,温柔却坚定道:“您想做什么便去做,我总归是支持您的,也会一直陪着您。”
太子眼神有泪光闪过,再转向岱州知府时,威严道:“若我以大清储君的身份,要求你开仓赈济百姓呢?以百姓为先,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