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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珏微有些诧异。
九和县的知县李p,是个十分会来事的人。
他自上任以来,从没刻意攀附过兰珏,但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地,让人体会到他的周全。
此番兰珏归乡,他未前来拜见,只呈上了一封书函,但自兰珏的车驾进入九和县境后,所经道路皆平坦顺畅,绝无颠簸磕绊。沿途所见,尽是葱葱碧野,袅袅炊烟。农人耕种,村妇浣衣,小童牧牛,一派太平盛世和乐气象,全无嘈杂谩骂,撕打斗殴。
兰珏的别院及父母坟地四周,长树荫荫,短草茸茸,间或点缀零星野花。既无踩踏碾轧之痕迹,亦无鸟粪虫尸等秽物。河流清透,呼吸香甜,唯有自然清幽。
下人禀告兰珏说,并不是老爷来了才打扫成这样,平日里也是如此。县衙那边一直过来人照应,连茶水也不吃这边一口。
兰珏听罢后淡淡说了一句:“多劳烦他们了。”
以李p这般的行事作风及眼色,大清早就来打扰,必有缘故。
兰珏想了想跟自己能有关联的事儿。
难道是告老还乡的龚尚书听说最近丰乐县不太平,绕道走九和这边了?
兰珏更衣到了前厅,李p一身便服,向兰珏施礼。
“清晨唐突惊扰大人,着实失礼,望请恕罪。只因早些时候,下官接到消息,龚老大人归乡车驾将由本县经过,估计下午就到。”
果然。
兰珏浮出微笑:“本部院正唯恐错过相送老大人,多谢李知县亲来知会。”
张屏站在帐篷外,凝望刑部及京兆府众人热火朝天地刨挖。
昨晚,王砚的手下从兰徽和玳王被囚禁的地室内挖出了一方小匣。
匣子埋在地室中央,上面浅压一层浮土,与周围土层不同,明显是刚被人挖埋不久。
匣中躺着一片碎瓷。
这片瓷乃一件瓷器的底部,足圈残破,底款处仅余一个“忄”的上半部分。
少?小?还是“忄”旁的某字?
王砚问冯邰:“老冯,你有何见解?看得出这款识来历么?”
冯邰仍是面无表情道:“未经查实,本府暂无见解。”
属于器身的那部分亦绘着连枝花纹。冯邰将张屏带来的两片碎瓷与其拼接了一下。
死者散材手中的那片碎瓷的断口与它对上了。
冯邰脸色更寒:“杜吟g何在?!本府与王侍郎在查顺安的案子,顺安知县一头不露,一个丰乐的知县颠颠来了!简直荒唐至极!本府这个府尹真真羞煞愧哉,不如一头撞死向皇上谢罪!”
王砚抬手:“老冯,莫暴躁。这案子已经变味儿了,案犯不单是挑衅张屏或那闹肚子的小县丞,更在炫耀你我的举动都早在他谋算中。这是明着削咱们的脸。你要死,先等我把他逮着,脸回来了,你想怎么抉择都成。死活咱都不能丢人。”
冯邰冷笑:“京兆府的案子,京兆府自会解决!王侍郎的脸在哪里,与本府无关。”
京兆府的人急急赶去传召顺安知县,护卫悄悄向捧着写好的文书凑到近前的张屏道:“张大人,府尹大人一时无暇其他公务,大人稍后再报吧。”
张屏便默默退下,既然没人叫他走,文书也没呈上,他就留下了。王砚与冯邰带来的人多在连夜继续挖,随身的帐篷都空着,王砚的小厮招呼张屏和丰乐县的衙役在两顶空帐篷里歇了。
次日天刚亮,张屏起身,迎面碰见从帐中走出的冯邰,冯邰眯眼:“你怎的还在?”
张屏躬身行礼,刚张嘴,一侍卫飞马赶来:“禀府尹大人,顺安县杜知县到了,求见大人。”
冯邰冷冷向远一望:“传。”负手进帐。
杜知县滚鞍下马,望见张屏,微一怔,拱手致意,趋身进帐。张屏默默闻着早饭香气到一旁看众人挖土,但听遥遥一声清鸣,盐球从远处旷野中的王砚臂上展翅而起,王砚的小厮又笑吟吟跑来。
“我们大公子请张大人过去,想再问问那嫌犯的事儿。”
张屏即与王砚的小厮前去,冯邰的暴喝自他身后的帐中飘出。
“疯妇囚禁殿下之处,你竟敢如斯放置!若非本府算到王砚举动,跟随来此,只怕刑部把这里挖穿了你们还在睡觉!你这个顺安知县如何治理的县境?县衙刑房、此方乡里,难道全是摆设?!来人,把昨晚挖出的东西拿来给他看看!看看一个案犯,如何大摇大摆,把这偌大的物事埋在了殿下落难之处,向官府耀武扬威!”
随侍出帐奔向刑部的帐篷,捧来昨晚挖出的匣子。
冯邰拿起匣子,打开,视线一定。
“怎是空的?”
随侍战战兢兢捧回匣子,正要再奔向刑部帐篷,冯邰微一眯眼,道了声且慢,劈手取过匣子,大步出帐。
杜知县顿了一顿,也疾步跟上。
王砚正在帐篷前的空地上用早膳,下首围坐着刑部的一众爪牙,一抹油油的绿杵在王砚身边,手端刑部饭碗,赫然是张屏。
见冯邰到来,张屏与刑部众人纷纷施礼。冯邰看也未看张屏,径向王砚道:“敢问王侍郎,昨夜挖出的证物在何处?”
王砚眨一眨眼:“证物自然要好好收着,老冯你要它有用?”
冯邰道:“王侍郎将证物收在了何处?”
王砚含笑:“这就是我们刑部的内务了。”
冯邰冷呵:“京兆府顺安县境内挖出的证物,怎就成了刑部的?”
王砚悠悠道:“老冯,我来回同你说过多少次了,蔡家的旧案,卷宗在我刑部。刑部查案,各地官府须得配合,所取证物也归刑部所有。本部院重查蔡府案,我们刑部的人从蔡府旧地挖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刑部证物。”
冯邰道:“这件证物现与我京兆府在查命案有重大关联,疑为命案凶手放置,本府亦有权调看。请王侍郎拿出来。”
王砚一点头:“成。只是如老冯你一贯所说,做事须得合规矩。你先写个文书过来,待我看了,快马加鞭,送回京城呈给尚书大人。待尚书大人批复,一定立即拿给冯大人。”
冯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王侍郎,查案期间,私相授受,或向无关人等泄露公事及证物,该当何罪,你应知道。”
王砚一笑:“当然当然。老冯,可别给我扣帽子啊,我戴不住。”又一眨眼,“放心,咱们之间,那些虚头,能省就省。你既然着急,我便从简。那证物,待我这里验好了就拿给你看。但另两片,你也得让我多瞧瞧。”
冯邰冷笑:“那就请王侍郎瞧快些,别白费了偌大的脑袋上偌大的眼。”又一瞥张屏,“张知县若是在王侍郎这里吃饱了,就速回丰乐罢。”甩袖离去。
杜知县遥遥向王砚一揖,再向张屏抬袖示意,转身追向冯邰的背影。
“府尹大人,下官方才未来得及禀报,下官的确疏怠,未好生看守此地,请府尹大人重重责罚。昨日傍晚,下官接到公函,工部剧侍郎的行辕今日路过县境,下官安排驿馆接迎事务,一时耽搁,未能前来拜见大人及王侍郎大人。亦请大人一并重罚。”
冯邰停步,神色略缓:“哦?此地离官道不远,本府既在这里,不去迎一迎剧侍郎略显怠慢。王侍郎与剧侍郎私交甚笃,必也要掺合。你去安排罢。虽多了本府与王侍郎,亦不必铺张。剧侍郎奉旨公务,不会多停。一切合体即可。”
杜知县领命,冯邰又侧身:“张知县何在?让他把当呈的文书速速呈来。”
由李p安排迎送龚老尚书之事,兰珏便全然不用操心了。与李p闲话几句,即已知一概事宜,李p已尽安排妥当。
兰珏夸赞他几句,李p谦然受之,既未多激动,亦未多惶恐,姿态恰刚正好。
他的年纪也未到三十,当真前途无量。
京兆府的知县,毕竟与寻常的不同。
兰珏不由想到了隔壁丰乐县衙里的那个……
嗯,总或有一个特别的。
兰珏即再沐浴更衣,前去官驿迎候龚老尚书。
按理说,先老尚书车驾之前,应有家人提前一两个时辰,赶至将驾临之地知会。然,过了午时,仍未有任何消息。
李p在九和县边界官道上安排的人也一直未有任何通报。
李p请兰珏先到静室休息,再等了一时,却把想不到的等来了。
随从悄声向兰珏道:“老爷,王大人派人过来了,说有十分紧急的事儿要见老爷。”
兰珏让随从将王砚的小厮带来。
王砚的小厮一身寻常打扮,未着家仆服色,恭敬跪下向兰珏请安。
“兰大人公务在身,小的唐突惊扰,着实该死。只因我们大公子有事儿请大人帮忙,这个忙也唯有大人能帮得。大公子吩咐小的连夜赶过来,但不要打扰兰大人休息,故而小的上午方敢前去拜见,门上与小的说,大人到这里来了。小的怕打扰,又怕耽误事儿,就自作主张过来了。此番错处,全在小的,大人尽管打骂,万勿怪我们大公子。”
兰珏道:“我这里现下正有些空闲,什么事儿就只管说罢。”
王砚的小厮又谢恩磕了一个头,捧出一个盒子。
“我们大公子说,这件东西,请兰大人掌掌眼。”
小厮打开盒盖,解开里面的锦缎包,露出一片碎瓷,呈与兰珏。
兰珏拿起那片瓷,仔细端详其上的连枝花纹。
“好瓷。这勾绘的笔法,非同寻常。”
再细看残缺的底款,双眉渐敛。
“我看不大准……不过,这瓷片如斯精美,再看款刻……竟有几分像泉瓷。真的泉瓷当真千金难求,坊间倒常有仿器,以我浅薄见识,难辨真伪……这瓷片,你们大公子从哪里得来?”
王砚的小厮咧了咧嘴:“禀兰大人,是我们大公子从地里挖出来的。不过张知县昨晚献上了两片跟这块差不多的瓷片给我们大公子和府尹大人。我们大公子说,这三块是一件器物上的。兰大人当真渊博,这世上东西的典故出处,少有大人不知道的。我们大公子和府尹大人都瞧不出这瓷片的来历。大公子这才命小的来请教兰大人。”
王砚和冯邰,不是应该回京城了?
张屏,不是应该在丰乐县衙里坐着?
兰珏云淡风轻地道:“你们大公子与冯大人又在一处查案了?”
王砚的小厮喜洋洋地道:“是呀,我们大公子与冯大人又在携手共办大案!张知县家的菜窖里突然出了一具尸体,跟这个案子似也有关!”
兰珏的右眼皮又微微一抽。
王砚的小厮再一作揖:“小的回去须细禀大公子,便斗胆叩请兰大人教一教小的,那泉瓷是什么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