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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日晨。
京中的天高远晴朗, 映的宫中红墙绿瓦,俱是一片亮晶晶。
商婵婵从谢皇后的宫室往外望去, 能看到青翠欲滴的芭蕉,叶下还站着两只剔翎摆翅的丹顶鹤。
皇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温声道:“这还是让儿从前让雀鸟司给本宫送来的, 原是一对母子, 现你看这小鹤也长大了, 羽毛比它母亲都丰厚亮丽。”
商婵婵回神, 扶住谢皇后的手:“娘娘说的是。正如五殿下, 现也是可以护着皇后娘娘了。”
谢皇后反握住她的手:“婵婵, 翎儿之事,本宫和我们谢家记着保宁侯府这份情。”
商婵婵一笑:“娘娘言重了。”
但心中却是一松。
这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保宁侯府。
谢皇后是个明白人,她明明白白告诉商婵婵, 她以皇后之尊承了保宁侯府这份情。
谢家现在情形, 正如六年前保宁侯府。
皇上立储的心思昭然若揭, 所以正该是蛰伏的时候。
其实皇后虽然心痛,但也明白, 从长远来看,谢羽册这个战败受伤未必不是件好事。
太子的母家功高盖主可是很危险的。
如今谢羽册再不能上战场,谢翎又年少,来日皇上对承恩公府的戒心就会少许多。
谢家真正的好时候,不在现在,而在未来。
谢皇后的话, 允诺的,正是那个未来。
甚至都不是商驰这一辈,而是商驰的孩子,能不能再续一代富贵。
谢皇后的手碰到商婵婵手腕上的嵌蓝宝石镯子。
不由笑道:“其实当年,本宫是为了奉承太后娘娘,才第二回见就将这多年爱物给了你。”
“你大约不知道吧。这本是我们谢家传给儿媳之物。可见你跟翎儿姻缘天定。”
商婵婵莞尔:“他告诉我了。娘娘,其实他话并不少,许多时候还有很多怪的想法。”
她鬓间带着那枚玉兔簪子,想起兔子精事件不由又笑起来。
谢皇后观她神色,点点头:“其实夫妻间,难得便是心意相通。正如现在玉儿,不是我当着你说保宁侯府的好话,而是这桩婚事实在好。”
“这女儿家的幸福,是能从眼角眉梢看出来的。”
“这镯子的事儿你知道,还有一事,你肯定不知道。”谢皇后一笑:“昨夜宫门下钥前,我母亲才递进来的信。”
“翎儿当着满家子人说:保宁侯府于患难之时愿意将女儿许之,他必珍而重之,这一生他绝不纳妾。”
谢皇后并没有看到她预料中,商婵婵的怔楞或者感动。
面前的姑娘只是甜甜一笑,了然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做,他出征前肯定会将能安排的事情都替我安排好。”
这话倒是将谢皇后说怔了。
半晌才似叹似慕道:“你跟玉儿,都是有福气的孩子。”
谢皇后望着窗外,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后半生。
估计仍旧要战战兢兢,殚精竭虑的为了儿子的太子之位打算。
而太上皇驾崩后,楚太后也就彻底失了势,那总揽后宫的商太后是否还会像从前一样对自己这个儿媳妇?
商太后的手腕能为,谢皇后太明白了,做她的儿媳妇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谢皇后几乎能看到,自己未来的几十年,在宫里挖空心血的活着挣扎的模样。
从前她都克制自己不往这些方面去想。
这些事情,思虑也是无用。只能一天一天熬下去。
可今日,与幼子分离在即,让她心肠软弱困顿。
此时她望着面前姑娘对夫君笃定信任的脸庞,终是忍不住叹了一声。
这世上,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福。
京中许多人都对保宁侯府与谢家此时定亲十分讶异,甚至有人同情商婵婵,以为她被父亲拿来做了政治筹码。
用她的一生,来压谢家未来的煊赫。
然谢皇后看着此时的商婵婵,却说不出的羡慕。
谢皇后正在发怔,外面雪柳已经来报:“圣上带着五殿下和谢公子到了。”
商婵婵眼睛一亮。
因皇上今日也要到,陪着妻子一起送幼子出征,所以黛玉作为外命妇,并没有到场。
商婵婵若非皇上表妹,又是代商太后之名,原也不能到的。
五皇子和谢翎俱是一身戎装。
谢皇后一见儿子这身打扮,眼眶就红了。
倒是皇上见了商婵婵,忍不住转头对谢翎打趣了一句:“翎儿,我们一家子说话,你们也是一家子,去私下说说话吧。”
虽然不合规矩,但皇上的话就是规矩,雪柳便引了商婵婵和谢翎来至侧殿。
然后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亲自守在门口。
谢翎歉然道:“我对不住你,连六礼都未过我就要走了……”
商婵婵立刻打断道:“什么走不走的,你都要上战场的人了,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忌讳!不能说走,要说出发。”
谢翎一笑:“难得见你忌讳这些。你不是都不怕发誓的吗?”
商婵婵想了想,也笑了:“说来奇怪,在自己身上不怕,在你身上,却怕了。”
她目光清亮落在谢翎面容上。
她不是古人,她也不在乎那些含蓄的话,于是直接道:“这说明我待你,比我自己都重要。我不怕报应在我身上,只怕落在你身上。”
谢翎觉得血烧得心口滚烫,只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
然到底不敢,只是在她簪子上停留了一瞬。
身上甲胄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才让他渐渐冷静清醒过来。
于是轻轻咳了一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八月份的生辰,我叫人给你备了许多新的簪子——你不是兔子,咱们不要这支了。”
商婵婵刚要说话,只听雪柳轻轻叩门:“谢公子,商大姑娘,请出来吧。”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觉遗憾。
能得这片刻相处原就是意外之喜。
话是说不完的,然也是不必再说了。
所以两人都没有耽搁,立刻往前面来,脸上也没有带着小儿女之态,免得皇上见了,怀疑谢翎的专业素养。
皇上见两人并肩而来,笑道:“翎儿,你跟让儿再陪皇后说两句吧,朕先回去了。你们不许误了时辰。”
城外三军待发,届时会有荣亲王亲自为将士们送行,这时间可是不能耽搁的。
皇上离去后,谢皇后的眼泪才能痛快地落下来。
见萧让和谢翎在她身前跪了,谢皇后只觉悲不能已,要不是商婵婵扶着,几乎要站不稳。
萧让叩首道:“请母后放心,我跟阿翎都会好好回来的。”
谢皇后也不知自己将那些嘱咐的话颠来倒去说了多少遍,只拉着儿子和侄子的手不肯放。
最后还是雪柳和商婵婵两人强行扶住她,劝道:“娘娘,时间到了,五殿下和谢公子该出城了。”
谢皇后此时如坠云雾中,根本不肯松手。宫人也不敢来强行扯开皇后。
好在有宫女机灵,早去后殿请了黛玉来。
谢皇后见了黛玉才仿佛明白过来,骤然放开了儿子和侄子的手,背过身去不肯再看他们,泪水成行地落在地上。
黛玉忙上前与雪柳等人一起扶住谢皇后。
她入宫五年,见到的皇后从来都是温惠端肃,言容有度,这是第一次,见谢皇后失态至此。
黛玉眼中一酸,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皇后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样抓着黛玉的手,泪如雨下。
商婵婵见这屋中凄凉,便对谢翎点点头。
示意他趁现在就离开,长痛不如短痛,赶紧带着五皇子出城去吧。
谢翎扶起也含着泪的五皇子。
两人往殿外走去。
黛玉在内陪着皇后,商婵婵便送二人出来。
因皇后预感到今日要失态,于是早就将此间所有小宫女太监都遣走了,唯留下几个心腹。
现都在屋内陪着。
于是廊下静悄悄的一片寂静。
然三人刚踏出门,便愣住了。
只见荔容郡主正站在廊下,一袭习射的衣裳装束,手里还握着马鞭。
五皇子脱口而出:“王叔不是不让你进宫吗?”
现在宫里乱着,忠勇亲王早就把女儿护在府里,不让她去趟浑水。
荔容郡主摊摊手:“是。但我纵马从府里闯了出来,也没人敢拦我。”
“咱们在一起玩了五年。现你们要上战场,我怎么能不来送一送。”
她收了笑容,认真道:“萧让,谢翎,我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儿,没法跟你们一起上战场。”
萧让拱手:“姐姐,我这一去,放不下的不仅有母后,还有大哥大嫂。请姐姐来日多加照顾了。”
谢皇后还好说。但荣亲王现在既然不是太子,那荣亲王妃其实就挺尴尬的。
宫里娘娘们都是她的长辈,贤妃等人又不是好相与的,她只能处处小心,不让人抓住把柄。
谢皇后管理后宫就千头万绪,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
所以萧让便将此事托付给了荔容郡主:她是萧家如今唯一未出嫁的女孩,忠勇王府嫡出大郡主。
本朝未出嫁的女儿在娘家本来就尊贵,皇上又有意给弟弟脸面。
所以荔容郡主在宫里的体面,从来都比剩下几位皇子还强。
当然一马当先就敢去皇上跟前告二皇子的状。
荔容郡主点头应下,然后又转向谢翎:“你不必说了,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婵婵的。”
谢翎的话既然被人说完了,也就只拱了拱手。
荔容郡主让开走廊上的路:“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快去吧。”
商婵婵看着谢翎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廊下光影里,终是忍不住开口叫住他:“谢翎!”
谢翎止步,回头望向她。
商婵婵反手摘下了头上的玉兔簪子:“你要好好活着,你要有个万一,我便如同这簪子一般!”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黛玉说过的话,商婵婵准备用行动证明一下这句话。
说完就把簪子用力向地上摔去。
只听一声脆响。
簪子完好无损的在地上滚了两圈。
商婵婵:……
五皇子和荔容郡主:……
唯有谢翎,神色不变:“我选了质地最坚硬的玉,你摔不碎的。”
然后就听萧让笑出了声。
商婵婵:这就尴尬了。
感动的氛围一点儿不剩,她只能有气无力道:“行吧,那慢走不送。”
荔容郡主也笑了,对两人挥了挥手:“保重。”
谢翎隔着走廊看向商婵婵,一字一顿道:“我会打胜这一仗。”
“婵婵,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