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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建大观园, 梨香院当日被划走了,如今薛姨妈母女迁到了府上东南角一处院落。
离荣熹堂并不远。
王夫人听贾母说了那些话, 见薛姨妈都难得变了脸色,便跟着一同过来,准备描补一二。
一进门, 薛姨妈就咳声叹气, 宝钗脸上也不好看, 但只劝薛姨妈:“女儿在外头也听见了些——母亲别恼。老太太那些话, 也未必是说咱们家。”
薛姨妈眼圈一红落泪道:“你心里也不好受, 何苦劝我。其实我一个寡妇人家, 有什么要紧呢。倒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听了这些不阴不阳的话,才真真儿是可怜。”
“好孩子, 我素知你心思重, 只是不爱言语。你可别想着这些话, 作践坏了身子。如今咱们家不比从前,你要是有个万一, 叫我靠哪一个?”
宝钗垂首,神色凄婉:“只消母亲好,我怎么样都无妨的。”
王夫人嘴角又开始抽。
薛姨妈母女俩这一番做派肯定是给自己看的。
当日为了贵妃省亲,自己从薛家支应了五十万两银子。
自然,当日王夫人也许下了金玉良缘,也求得了宫里元春的书信给薛姨妈看, 薛家自然是信的。
然元春到底是贾母抚养长大,不欲强压着贾母行事,于是这些年一直是采取怀柔暗示的政策。
并叫王夫人多带了宝钗去贾母跟前奉承,最好贾母心里也肯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否则一家子闹得鸡犬不宁有什么意思。
王夫人倒是肯听女儿的话,这两年也是这样做的。眼见得湘云近来也不怎么到荣国府,只觉得胜利在望。
谁成想今日贾母却这样不给脸,几乎明着说宝钗攀附贾家,且最重要的是,还表达了宝钗攀附也攀不上的意思。
果然这刚进门,薛家母女连茶都不叫人给她上一盏,先做出这一派受足了委屈的样子。
王夫人深吸了口气,这才笑着拉了宝钗的手道:“好孩子,你知我心上只取中你。且不止我,娘娘也赞你稳重大方,温柔知礼,与别个不同。”
“老太太年纪大了,想着早去的姑太太,偏疼外孙女也是有的。你只不要放在心上。”
宝钗一听便知道王夫人在避重就轻。
虽然贾母今儿提了几次黛玉,但薛家担忧的却是金玉良缘这桩婚事。
如今黛玉再不可能做宝二奶奶,连贾母都断了这个痴心妄想,宝钗更不需计较她。
于是宝钗心中不由冷笑:她这位姨妈,口中说的比谁都好听。当年哄他们家银子的时候,将金玉良缘说的板上钉钉,仿佛明日便能大婚一般。
到了这会子,反而跟她们顾左右而言他起来了,不提湘云,反而拿黛玉来支吾。
然宝钗也不能跟王夫人破脸,只能答道:“姨妈这话我不敢当。况且林姑娘是皇后娘娘认下的义女,哪里是我能比的。”
说来这事,她确实也有几分伤心。
黛玉的及笄礼宝钗有所耳闻,简直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们的聚会。
然而回想她的及笄……她并没有办及笄礼。
本朝女儿可以十五岁行及笄礼,也可出嫁前再行。宝钗客居贾家,当然不便借人家的地方办礼仪。
倒是贾母提了一句,说什么宝姑娘将笄之年,要给她过生日,请她看戏,看着花团锦簇似的。
然对宝钗来说不过是如坐针毡:贾母这是借机暗示她年岁大了,而宝玉又不该早娶,哪怕你们持之以恒在贾家住着,也只是空等,蹉跎姑娘的岁月罢了。
荣国府上下两只富贵眼,一颗体面心,正经的主子,不得势还叫下人欺负呢。何况是外头的亲戚。
觑着贾母的意思不喜欢,下人们背后里自然也有些嚼说处,让薛家母女难堪。
还是这两年,元春在宫里得意,王夫人重新拿回管家权,才少了许多风言风语。
当然,代价还有五十万两雪花银。
王夫人听了宝钗羡慕黛玉之语,不由冷笑道:“你以为林丫头就风光了,她倒霉的日子在后头呢。”
“林如海自以为是赫赫扬扬的正一品大员,为了一点子小事便不依不饶,害得咱们王家贾家两门丢脸!
从此后还不肯跟府上亲近,任由宝玉在户部叫人欺负了去。这也就罢了,到底那是商家人使坏。
可他们父女居然连娘娘省亲都敢不来。这般不识抬举,早晚遭祸。
果然如今惹恼了太上皇,听说上回老圣人还斥林如海跟商家同流合污呢,可见要倒台。那可别想咱们几家替他说情!”
太上皇的话如今在宫内宫外到处流传,连元春也知道许多。
她却不想,太上皇宫里的私言是怎么能传出来的,还以为得了私密消息,特意告诉了母亲,让他们近来不要与林家亲近,免得被牵连。
其实这都是商太后的手笔,特意叫人放出去的消息。
她就是要叫人人知道,太上皇因病痛顽疾,性情大改,奸忠不分。
朝上眼明心亮的人谁分不出此事的对错呢?
看太上皇如此狂悖的行径,一来是内心的良心理智不认同,二来就是担忧太上皇这样行为疯癫,怕不是油尽灯枯了吧。
于是许多老臣哪怕不倒向皇上,也开始站中立,不敢再跟太上皇从前的心腹一起为甄应嘉脱罪。
皇上在朝堂上的阻力就少一些。
也只有元春,将这些人人都知道的消息当成了宝贝,告知娘家。
而荣国府,因朝中无人,也将这些消息当成了第一手资料,捂着不肯跟别人交流,以为自己是先知呢。
所以“先知”王夫人只是不屑:“及笄礼这样的面子功夫谁不会做。皇后娘娘要真的那么疼她,自己膝下还有位五殿下呢,年岁正相当。”
“怎么不说叫林丫头做个王妃?说到底还是虚热闹罢了。”
她自己的女儿削尖了脑袋,哪怕做个宫女也要往宫里塞。
哪里能明白皇后为黛玉所虑的苦心。
就算皇后当面照实告诉她,她也不能理解的,正是夏虫不可语冰。
见薛姨妈母女听得入神,王夫人更是得意,继续说道“还有那保宁侯府,平素就十分嚣张,现在便糟了现世报。别说日后贬官削爵了,只怕家破人亡的日子也有呢!”
王夫人对商家那是新仇旧恨真是说都说不完:商铎登门上王家要画打脸是为一恨。
商驰在户部借贾宝玉言行不当一状告到御前,害的贾政父子被削成白身是为二恨。
三恨则是元春素来所说,商太后只喜欢皇后,对她们这些嫔妃,尤其对她并无甚好脸色。
贾元春也不想自己从前在商太后宫里做女官,到处收买人,给商太后添堵的事儿,也不想自己替贤妃出主意算计商家的事,这桩桩件件都对不起人家商太后。
却只怨恨商太后不像看重皇后一样看重她。
于是这些日子,太上皇痛斥责骂,乃至掷剪子伤了保宁侯,且不肯再见商太后这些事,元春就都告诉了王氏。
果然王夫人神清气爽,扬眉吐气。
天天久旱盼甘霖一样等着保宁侯府倒霉。
宝钗毕竟在宫里待过,是知道商太后能为的,不免道:“保宁侯府毕竟是圣人的母家,应当不至于此。”
王夫人笑道:“可见你是孩子话,不懂皇室的规矩呢。别说皇家,便是咱们这等人家,都知道父为子纲。
你瞧宝玉日常见了他父亲怕成什么样就可知了。何况皇家更多了君臣之分。”
“老圣人既在,自然是说了算的。哪怕皇上护短也不能违背圣意啊。”
“所以,你只不必羡慕林丫头,以后有的她亏吃。到时候林家败落了,她再寄居在咱们家,可就不能那样痛快了——前几年她住在这里,老太太偏爱过分,居然处处跟宝玉是一样的待遇。”
“以后再想这样的好事,却不能了。”
宝钗不免也有些拨云见日之感:在宫里那段端茶倒水服侍人的日子,在她看来,实在是受尽了屈辱。
尤其是后来因规矩受罚数月,更是商婵婵的缘故。
她对二人实在没有一丝好感。只是这些年听着,保宁侯府屡屡受赏,黛玉更是被皇后娘娘认作义女。
每回听一次,心中的乌云就重一点。
如今听王夫人这些话,心里才痛快了些:你们不过仗着有个好家世,有个好父亲。然登高跌重,未来做了罪臣之女,吃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王夫人说了这些“朝中秘密”,又继续安抚薛家母女。
“待来日商家和林家遭难,我也好叫老太太知道,她一直想跟林家修好的愚蠢之处,以压其声其气。”
“那时再请娘娘的口谕,老太太也就说不出什么了。必能让宝丫头顺顺当当的做这宝二奶奶。”
宝钗忙低头,借口叫莺儿去倒茶就退了下去。
薛姨妈这里见女儿出去,便将泪擦了道:“姐姐,有句话老太太说的也不错。宝丫头的年纪是大了,这事儿还望你多操心。”
“也请宫里娘娘费心,早定下才好,俗话说得好,夜场梦也多,久拖无益。”
王夫人点头道:“你放心就是。”
她心道:如今我手里已经有了一份甄家的钱财,只是到底少些。若是林家遭祸,他们府上早就没了近亲,那累世积攒的钱财,岂不就是我的了?
到时候若有再好的亲事,便将银子还了薛家,叫宝玉另娶佳妇就是。
王夫人心中安排的明明白白,觉得日子真是越过越有奔头。
王夫人在这里放飞梦想,商家并不知道,有人在日夜祈祷他们倒霉。
当然知道了商铎也不会在乎,连太上皇都想他倒霉呢,他现在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仍然优哉游哉干着他宰相的本职工作,正在重订各省各级官员的考核标准——毕竟各地不可能都是风调雨顺的,总要根据天灾人祸来调整标准。
本朝按“四格八法”,每三年考核一次,将官员按成绩分为三等:一等曰称职,二等曰勤职,三等曰供职。
优者擢,差者贬。
此时各地已经将考评报了上来,只等着商铎的标准调整完,然后吏部好开始挨个进行终审。
商铎自打定了儿子的亲事,便心情舒畅,连太上皇的日常责骂都不能影响他的愉悦。
更是投桃报李,特意亲自来了一趟户部给亲家开后门。
问林如海:“你那个外放到丹徒做县令的侄子贾琏,今年考核的成绩很不错。按理说可以就地升一等,也可以调回京城来。你怎么说?”
林如海便道:“就地升一等又是三年。还是叫他回来吧,荣国府怕是等不得三年了。”
王夫人是盼着商、林两家倒霉。
但商林两家是非常清楚荣国府要倒霉。
就以太上皇和圣上这支离破碎的父子关系。
太上皇要是今天撒手人寰,皇上明天就会直接让甄应嘉殉葬,其余这些不法之家也得跟着抄家流放,作为丧礼的余兴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