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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商铎命人换过了一壶太平猴魁后, 才坐下道:“不过你这茶预备的也没错。我这心里的火实在是蹭蹭的往上冒。”
“打我十岁入宫,陪当时还是皇子的皇上读书, 到今日为止,这三十年加起来太上皇斥我的话,都没有这二十天来的多。”
“且老圣人骂我的那些话实在难听, 就差赏我块墓碑, 上头刻着‘奸臣误国英雄死, 千古遗碑夕照明’了。”
林如海起先还只听着他的抱怨, 后来听他说的不像, 便打断道:“你好歹也有些忌讳, 怎么倒拿自己跟秦桧做比。”
这两句正出自钱时所做《东松庵观岳武穆遗碑》,商铎这话说的实在不吉利。
商铎冷笑道:“你以为呢,现太上皇心中,我跟秦桧也差不离了。这也罢了, 但他甄应嘉也配跟岳将军相提并论?”
“他的罪过罄竹难书, 我却成了老圣人口中的党同伐异, 排除异己。他倒是可怜的忠臣一般。”
林如海作为重臣,自然也知晓南安郡王上的折子, 其中甄应嘉之过失,比冯典仪所说更重。
真可谓社稷之罪臣。
于是林如海只冷冷道:“他万死难辞其咎!”
商铎转了转手里的茶杯:“我还没问呢,今儿老圣人召你作甚?”
见林如海踟蹰,商铎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于是同情中又带了一些安慰:人总是不希望只有自己倒霉的。
要有个难兄难弟,心理上就会好过许多。
林如海开口道:“太上皇提点我:蓬生麻中, 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商铎:……合着还是在骂我,提点林如海不要近墨者黑。
心中不由腹诽:就您这糊涂样子,凭什么你是麻田,我是涅地,正应该倒过来好不好。
林如海为他添了一杯茶:“你说有要事相谈,也不光为了老圣人之事吧。”
说来可怜,商铎近来已经被太上皇骂的麻木了,这些都不值得他百忙之中抽出功夫来吐槽。
他唯一庆幸的就是太上皇半身不遂,爬不起来,不能上朝当着满朝文武骂他。
只能在自己宫里发火,起码保住了他这个宰相的尊严。
商铎点头,肃然了神色道:“过两天就是三月了。”
林如海的手略微一顿。
“三月三上巳节,乃是令千金的及笄礼。”
“上回还是闽南事发前,我劝你同意咱们两府尽快将婚事办了。”
“然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见到了,太上皇现在视我如奸臣贼党一般。”
“这会子咱们两府赶着完亲,太上皇必然会连你一起恼恨。那就不是一句‘与之俱黑’的斥责能轻轻揭过的了。”
“且我现在虽则还做着宰相,也是皇上力保的缘故。哪日太上皇真的发狠,别说这相国了,只怕削了我的侯爵也未可知。”
商铎说起这个倒不担忧。
哪怕他被停职削爵,也是暂时的。
以太上皇的身子骨,往多里说两年,往少里说几个月,到时候皇上全然亲政,肯定会再给他如数加封回来的。
只是这个时间点太糟了。
“偏生这一两年间我们家不稳——万一婚事走了一半,我却出了事,被老圣人削成了白身,就太委屈令千金了。”
“只怕连宫里皇后娘娘也不能欢喜。”
皇后待黛玉如亲女一般,费心替她谋得了县主之位,结果到出嫁了,忽然夫家出事,哪里能展颜。
许多侯府才能用的礼制,无爵之家当然不能用。
正如商户之家,再富贵许多衣料首饰都是不能上身的。
便是诰命可以日后再加封,这大婚礼仪的遗憾却是弥补不了。
林如海默然。
他唯有黛玉一个女儿,当然想她事事如意圆满。
本来这及笄礼就因太上皇的病而简薄了许多,但到底有太后皇后和亲王妃到场,以尊贵补足了器物上的简约。
可这大婚之事,却是谁都弥补不了的。
林如海沉默半晌问道:“驰儿的意思呢?”
商铎摆手:“驰儿?他恨不得明儿就大婚才好呢。你可知他为令千金的及笄礼之贺物,准备了整整一年。”
“我们府上的库房叫他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也就算了,他还将主意打到了太后娘娘那里。还向娘娘求了御赐之物。”
林如海听了心中满意,然面上却说:“难为他费心了,倒不必这样兴师动众的。”
商铎叹道:“唉,偏生是好事多磨。说句实话,我们府上当然想尽早完亲,毕竟驰儿可不小了。”
“但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是你的女儿。这几年我也知道,许多人家都来你这里提过婚事。你肯将爱女许之,我们府上必得珍而重之。”
“本想着让令千金风风光光进我们家门,谁料得如今这个情形。”
然后又忍不住开始痛恨甄应嘉:“等他被押回京城,我要亲自往刑部去抽他一顿。”
林如海知道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连忙劝道:“滥用私刑,你还怕太上皇不找你的麻烦吗!”
商铎摆手:“没事,皇上也要去。”
林如海:……
商铎看了看时辰:“我也得回去了。现在还叫骏儿在那里给我抄折子呢。”
“此事你好好想想,若是怕令千金委屈了,我便去求皇上,册封县主后暂且不要指婚,再等等罢。”
林如海起身相送:“待我想一想,后日给你个答复。”
两人走至外间,却见商驰的座位空着,林如海奇道:“子承呢?”
商铎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告辞离去。
还是另一位侍郎可怜兮兮道:“侯爷给商侍郎放了假。”
也就是说他今晚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
林如海有些无奈,商驰素来循规蹈矩从不迟到早退。定是商铎假借自己的名义,直接打发儿子走了。
只得安慰那位侍郎道:“不必苦熬,注意身子要紧。好在如今军需都厘得差不多了,明日休沐,只留下坐值的,旁人都回去好生歇一歇吧。”
大家听说有假可放,俱是精神一震,重新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加班中。
且说次日不但是林如海休沐,也是黛玉出宫的日子。
父女两个也有几日未见了,林如海便特意命人做了些女儿爱吃的菜。
寂然饭毕,林如海便将女儿叫到书房,温言道:“过几日便是你的及笄礼了,一切礼仪可都娴熟了?”
黛玉笑道:“皇后娘娘请了积年的老嬷嬷仔细教导,现都已练熟了。且那日处处都有人引导,女儿只听着便是。”
林如海不由道:“若你母亲还在,那日不知该有多高兴。且咱们府上许多事也不必你处处操心,连女儿家未出嫁的这几年轻松日子,也通不得闲。”
黛玉禁不住眼眶一热。
“女儿常在宫中,不能承欢膝下。若是母亲还在,父亲回府也不必冷冷清清的了。”
林如海叹道:“待你出嫁后,这府上便只有我一人了。”
黛玉见父亲略有些寥落之意,忙道:“子承哥哥说过,咱们两府这样近,我想回家就叫人套了马车,立时就能回来的。”
林如海颌首:“子承确实是个好孩子。”
这两年来,商驰在林如海跟前,何止是一个女婿半个儿,根本就像亲子一样孝顺。
老丈人看女婿也是越看越顺眼。
且主要是对比出效果——这两年贾琏不在京中,宁荣二府又不想断了跟林家的亲戚情分,于是三节两寿都派出贾珍父子和贾宝玉亲自上门送礼拜见。
林如海一年到头见得最多的子侄辈,就是这三个。
要是纨绔也有比试的话,贾珍父子肯定能高中一甲。
他们父子面上看着都人五人六的,然背地里做的全都是不堪的勾当。
林如海位高权重,自然各方消息都知道些。
荣国府也罢了,顶多仗着贵妃娘娘猖狂逾越些。
可宁国府做的那些事儿,林如海当真是听了都嫌脏耳朵。怪不得人人说宁国府只有门口那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
别的不说,就尤氏姐妹进了宁国府此事,在京中都是有名的花边新闻。
以至于林如海每回思念亡妻,刚升起一点照顾贾家的念头,只要想想贾珍父子的作为,就会当场摁灭自己这个想法。
让这两个货色一比,林如海看贾宝玉都觉得形象顺眼起来。
更别提看商驰了,当真是乘龙快婿。
此时黛玉听父亲夸赞商驰,便略微垂首,唇边含笑,不再做声。
林如海见女儿神色,不由叹道:“玉儿,爹爹这一生,许多憾事已然不可追悔。”
“比如当年你母亲去了,父亲将你孤零零的送来京城,交给史太君,实在就是一桩大误。”
黛玉见他伤感,忙起身为奉茶:“父亲当年也是担忧女儿。且母亲在世时,只说荣国府的好处,未成想……”
贾敏做女儿家的时候,荣国公还在,正是贾家鼎盛之时。
且贾母旁的不说,疼爱独女的心是一点不假,所以贾敏自然觉得娘家无处不好。
以至于误导了林如海,放心的就将黛玉送了过去,之后得知真相才悔之不迭。
林如海接过女儿奉上的茶:“那时你还小,凡事我都自作主张替你安排了。现今你也大了,有件事,我倒要问问你自己的主意。”
黛玉听林如海说的郑重,也就抬头细听。
其实自打回京,林如海却是一直十分尊重女儿的想法。
毕竟从小他就将黛玉充作男儿一样悉心教养,连先生都得请中了进士的人来做,知道女儿见识眼界不俗。
当日保宁侯府提亲,林如海也是私下问过了女儿,知她并不反对,才应了商家的求亲。
于是他只将昨夜保宁侯的话,都告诉了黛玉。
然后静等黛玉沉思半晌,才道:“你年方及笄,本朝女儿十七八出嫁的尽有,等两年也无妨。且他们家先提出此事,咱们也不算是失信于保宁侯府。”
“此事你觉得该当如何?”
黛玉心道:她与商婵婵也算是同病相怜了,这些时日婚事都起了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