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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七那晚,从苏城家一路踩雪走回四条街,中途天又飘起小雪片儿,渐渐转成大朵大朵绒花般的无声飘落,进屋时鞋帮和领口里都攒了雪,湿冷冰凉。
当时俩人倒是没觉得怎么冻人,倒是让北风吹得格外精神。韩耀烧热火墙,铺被躺在炕上,还有一搭没一搭闲扯到午夜才睡。却不料,翌日早上张杨就瘫在炕上起不来,发烧咳嗽,浑身酸疼。
韩耀睡醒了见张杨竟还没起就觉着不对劲儿,用手贴小孩儿的额头,灼热的手心都觉得烧得慌。韩耀当即麻爪,急吼吼又漫无目的的在堂屋来回绕,半天才终于想起带他去医院。
可是,眼看着要到年节,诊所大夫早关门回家过春节去了;大医院仅剩的不放假的门诊和急诊里全是人,都等着看病买药,护士忙得脚不沾地,挂号都得排俩小时。
摩托车开起来兜风兜雪,在冰天雪地里折腾了一大圈,张杨风寒反倒加重了,烧的嘴唇干燥泛白,呼在狗熊脖颈间的气息跟熨斗冒蒸汽似的。韩耀自个儿生病的时候都没这么着急过,用外套裹紧张杨脑袋,架着他开铁门,急得手劲儿毛躁,把门闩推咣咣响。
邻居家大婶儿出来倒泔水桶,听见动静往这边望了眼,询问过后道:“没事儿没事儿,就是风寒,我熬碗葱豉汤,喝喽捂一觉就好,甭吃药。”韩耀道谢也顾不得,点点头赶紧扶张杨进屋上炕,蹲在厨房烧火墙,没一会儿邻居大婶的喊话声传来,从墙头递来一碗滚烫的汤水。
葱白和淡豆豉煮的热汤,碗里飘着姜末,张杨蔫巴巴盘腿坐在炕梢,咕咚咚两三口喝光,捂棉被一宿睡到天亮,发出一身汗后好了不少。大狗熊在边上给他压着被角一整夜,天泛亮之后再试体温,还有点儿低烧,但起码看着有些精神头了。
韩耀在灶台前作死似的叮叮咣咣好一阵,用昨晚大婶儿给的豆豉又鼓动出碗汤,问:“还有哪儿难受不?”
张杨喉咙肿,声音有些沙哑,用手背抹了把清鼻涕,道:“没事儿,好了。”
韩耀如释般叹了口气:“那就行,就怕你烧出个好歹来。喝吧,喝完再躺一会儿。”
“没那么娇性。”张杨还有点儿浑浑噩噩的,打起精神朝韩耀笑了笑,喝完就掀被下地要去干活。家里一盆衣服没洗,还有刚才惊天动地的锅碗瓢盆声,估计厨房也不知道糟成啥爷爷奶奶样儿了。然而下地时无意间看了眼日历,张杨遂即一惊:“到腊月二十九了!”
韩耀刚钻进被窝想补觉,让他一嗓子吓得虎躯一激,继而想起来,回张杨老家的车票是二十九晚上的硬座,这可不就到眼前了么。
车票是腊月二十九后半夜的普快。原本是想尽早,可春节买票回家的人用蝗虫过境形容都不夸张,售票口人山人海,堵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最后还是韩耀托人在车站给弄来两张。那哥们儿给韩耀送票时还说:“你知会晚了,年三十儿之前的车次只有这趟有座,费挺大劲弄两张连号的,回头请喝酒啊。”
虽然不能早回家,但有了票还是让张杨无比雀跃。他已经快有两年没回祈盘屯了,只要能让他回一趟家,啥时候都成啊!打从进了冬天他就等啊盼啊,终于让他盼来了!张父张母也在期盼,还特意打电话询问哪天下车,说要去县城接他们出站。
腊月二九张灯结彩,然而夜深人静之际,烟囱飘忽出的蒸馒头的炊烟早已散尽,爆竹声零星,家家户户都在睡梦中等待年三十儿到来。四条街从南至北只有韩家宅子依然灯火通明,暖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打在扫干净的石板上,一团旖旎的光晕。
张杨高兴得甚至有些心慌,风寒没好,四肢仍然乏力,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用手纸塞住鼻孔隔鼻涕,拽着棉裤腰开始清点要带回去的东西。
两人四只手,还得带上只桃酥,能拿的东西实在不多,所以张杨择礼物越发精细,都是农村买不到的,他和韩耀分别准备了不同的两份,毕竟韩耀去别人家过年,不好空着手。再就是张杨掏钱给爹妈买的尼龙绸大衣和夹克衫,给老姨一家和大舅买的衣裤,没见过面儿的大舅姆也有条连衣裙和粉色的确良衬衫。
韩耀把冻成坨的海鱼和螃蟹拖到门边,和别的东西规整在一处,再把朋友给送的茅台揣进行李包,道:“要不再拿两只野鸡,还能拿得动。”
“那玩意儿也就城里稀罕。”张杨来回整理礼物,企图腾出更多余富位置,“我家那边儿南山上到处是野鸡,下雪了拿盆敲响儿能惊飞一片,都傻了吧唧的把脑瓜子插雪地里撅着后屁股,拔起来就是一只,老好抓了。”
韩耀轻笑:“成,那就这样。不寒碜吧?”
“好着呢,我爸妈他们得乐坏了。”张杨抬眼瞅他笑。
这些大包小箱的归拢好,两人清点两次确认没落下啥东西,钟表指针便已过了十二点,把装桃酥的小纸箱往小行李包里塞,完后抓过大猫按进去试试大小,尾巴在肚皮下打弯儿就正好,想来是能对付着坚持到下火车。
韩耀展开褥子:“来睡一觉,还难不难受了?”
“不难受,就鼻涕多。”张杨闷声闷气应道,把脚搭在炕沿外,合衣躺下。
这么凑合着打盹到凌晨两点,俩人起身,把桃酥按进行李袋藏好,连拎带扛着各种礼物,关灯锁门,直奔火车站。
省城火车站一年三百六十天从来没有冷清的时候,春节更不用说,煞是壮观。
上下车进出站的乘客,送人接站踮脚眺望的亲友,形形色|色百态不一,互相推挤避让,却像陷进了肢体汇成的沼泽,每一步都泥泞艰难,有个学生的眼镜都挤掉了,却连弯腰找都难。
检票员一打开进站拉门,排山倒海的人潮顷刻涌入。韩耀和张杨一前一后往前蹭,桃酥在行李袋里被挤得嗷嗷叫唤,不断挣动。等登上绿皮火车也不轻松,从门口挤到座位跟障碍赛似的,小孩儿想回家想疯了,都没用狗熊出手就特别猛的推搡开前面挡道的,把东西码上架子,撵走蹭座的俩男人,这才终于能歇口气儿。
绿皮火车越开越快,驰骋在旷野之上,大毛楞星升上夜空,天边与土壤交界处依然暗淡。
车窗上满是霜花,勉强能看见窗外尽是一片大地,平房,连绵的高大杨树。一切都和他来省城的路上所见毫无二致,只不过这一次,是倒序看沿途披霜挂雪的素景。
车厢沉寂无声,弥漫一股混杂的热气。乘客强撑着困倦,身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相互楔在一起,有人甚至累得倚着陌生人睡着了。桃酥从行李包里挣出来,跃上桌子伸爪抻了个懒腰,四处望了望,在韩耀腿上盘成一坨。
张杨把手纸拧成条塞进鼻孔,仰靠着椅背看窗外,也不知是看混沌漆黑的野地还是窗上的霜,双手攥紧,不自觉地抖腿。韩耀伸手帮他抹去额头上的薄汗,知道张杨想家想慌张了,于是不动声色的说起跟朋友喝酒时的趣事,张杨渐渐被转移注意力,忘了时间流逝的缓慢。
直到天微微亮起来,火车晃荡着停靠,乘务员站在门口高声喊:“县城的下车喽啊!赶紧拿行李下车!”
张杨弹簧般从座位上弹起来,咯吱窝夹着桃酥就往外挤,韩耀哭笑不得,拎起水淋淋的口袋飞快跟着跳下扶梯。
两人一前一后跑过月台上的天桥,张杨紧着下楼梯,还一个劲儿回头招呼:“哥!快点儿啊!”
“你当心摔了!”韩耀三两大步上前挟住小孩儿,跟他并肩稳当的走,刚迈下台阶就听有人喊:“诶!老儿子!”
张杨一听这声音,表情瞬间变了,急切的寻到声音源头,跑上前大喊:“爸!”
带羊剪绒帽子,身穿蓝棉衣的中年男人站在驴车旁边,脸上黝黑沧桑的褶皱因笑容暂时绽开,粗糙的大手在张杨肩膀和后背使劲拍打。父子俩都红着眼圈不断上下端详对方,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似的使劲看,仿佛要将两年来彼此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挖出来了解。
韩耀站在边上没说话,只是含笑看着他们。
父子互相也不懂怎么表达出心里的情感,看出对方挺好心里就踏实,高兴,一颗心落了地。
张杨内心是慰藉的,担心也放下一半,他爹比之他刚离家时更有精气神儿,人也胖了些,他不在家这两年没有受累吃苦就好。
张父面儿上不说话,可盯着他老儿子的眼睛里写满了想念和骄傲。张杨长高了一个头,模样神态都添上了张父形容不出来的出息样,儿子不是当初死倔不懂事的小娃儿了,真的已经长成大人了。
虽然在信中和电话里得知孩子过得很好,但如今亲眼看见这样的张杨,张父才不再有一丝后悔当初让儿子去省城的决定,反倒欣慰――他的崽儿是个争气的!
爷俩静静站了很久,最后张父先缓过劲,瞅见了等在旁边的韩耀,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这就是来家过年的客人!
韩耀上前微笑道:“叔你好,我叫韩耀。”
张父连声应道,“诶,好,好!”边一掌把老儿子拍到呲着大牙“啊呃啊呃”叫唤的二黑屁股边,上前抢过韩耀两手挂的大包小件,“掰拎着,累挺!来来都放车上,赶紧上来坐着!你婶儿在家做饭,咱回去就吃,啊。”
张杨:“……”
张父一介农民,也老实惯了,不会讲好听的寒暄话,就是实诚的把他拽上驴车,紧接着从布包袱里扯出毯子裹住韩耀,给他挡风,还回头对张杨一瞪眼,意思是,你咋这么没眼力见儿!那老些东西你不帮着拎?!
“……”张杨不敢回嘴,偷摸碓了二黑一拳,讪讪的蹲坐上驴车。
张父把韩耀安顿妥当,反手将绒帽扣在张杨脑瓜上,坐稳前栏,在寒风中一甩鞭子,扬声喊:“n儿驾――!”
驴车缓缓前行,韩耀展开毯子罩住张杨,俩人怀抱桃酥靠在一起,在颠簸中路过煤烟弥漫的出站口,在熙攘人群中拐出街道,走进下乡的冰封土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