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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鹤怒气冲冲进门,见到路听琴,一愣,脸上的怒火像融化在水里的颜料块,肉眼可见地消失不见。
“老三,你都不告诉我他醒了!”
厉三深邃的眼睛,无辜地眨巴两下,抬头看天。
“没带传音符,走不开。”
“我现在就呼,你身上要是有符文反应,你就完了知道么。一个两个的,都拿这东西当摆设……”嵇鹤威胁地作势要拿出自己的符,一转头,快步走向路听琴,脸上春风拂面。
“让我看看这睡不醒的。”他满意地上下打量了一遍穿着斗篷的路听琴。“不错,知道保暖了,就是结不行,我再给你系一遍。
嵇鹤自然地伸出手。一双清贵漂亮、操纵风云的手,拆开路听琴斗篷的丝带。翻飞舞动,一串复杂地勾绕后,打了个精致的结。
“这是活结,拉这根,这样就解开了,明白吗?我就不指望你学怎么系了。”
这操作让路听琴看傻了,一个疑问脱口而出。
“嵇师兄,屋里的靠枕是你做的吗?”
“呵。”嵇鹤嗤笑一声。推着路听琴进了屋,“你猜呢?”
他让路听琴坐在塌上,抓了几个缝制精良的桂花抱枕,塞到路听琴附近。“我没耐心,也不会。叶忘归干的。你忘了?以前我们衣裳破了,都是他给缝的。”
路听琴嘴巴张了张。没想到大师兄一双多情桃花眼,风流又从心所欲,却会做手工活。
“想什么呢,傻乎乎的。好好歇着,我找你三师兄说个话。”嵇鹤伸出手背,摸了路听琴的额头,就要替他半放下帷幕。
路听琴垂下头,有点沉闷。
比起之前折腾的几次,这点低烧的热度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他更想出去待会,看一下重霜的位置。但师兄们都在,不好开口。
他拿不准师兄们对重霜的态度,厉师兄看起来还好,是中立,既希望重霜顺利化形,突破人龙混血难以存活的桎梏,又希望路听琴身心愉快,无病无灾。
如果是嵇师兄……
路听琴记得,药师谷留宿时,嵇鹤带着黑猫过来。
说起重霜的人龙身份时,碍于是他的徒弟,没有过多恶口。但提到龙字,嵇鹤清亮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恨意。
嵇鹤见到路听琴垂眸不语,误解了他的低落。
他眼神颤动,短短几瞬,脑补了路听琴孤苦伶仃虚弱不堪地在塌上躺了四天,刚睁眼,想跟师兄们,尤其是他本人,光鲜靓丽温柔可靠的嵇师兄亲近,结果被无情地丢下,排除在谈话之外。
嵇鹤面色沉痛,拍拍铜镜前的靠椅。“小五,师兄错了。坐过来,帮你梳头。”
路听琴:“?”
他不明所以,察觉到嵇鹤此时的心情不容拒绝,一直随便束发,也不是个事,听话地坐了过去。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怕你听了心烦。”嵇鹤挑了一个雕花玉簪和发冠,给了厉三一个眼神,示意厉三也到旁边好好听着。
“就在刚才,弟子们通报,静心坛突然掉出来一只幼猫。”
嵇鹤一手拢着发,伸出另一只手掌,对着镜子晃了晃。“就这么大。血糊糊的,啊,别怕,擦干净了,正活蹦乱跳呢,不是它的血。”
路听琴松了口气。
“嵇师兄,什么猫?”他下意识忽略了静心坛。
“橘白,啧。关心的点就是这个?”嵇鹤看懂了路听琴脸上的迷茫,“你老不出门,不会不知道静心坛吧,就坠月峰出来那个坛。师父在上面刻了个阵。你那时候还小,可能不记得了。”
“幼猫在,师父没来?”厉三思索道。
玄清道人常年在外,行踪不定,但喜欢捡合眼缘、根骨佳的小孩为徒。百年来,除了主动上门拜师求学的嵇鹤,他们几个都是被师父捡回来的。
捡路听琴时,年幼的路听琴被魔气侵蚀,身虚体弱,不好长距离移动。玄青道人便人在山门内设了个单向的传送阵,方便带人迅速回来。
现在,沉寂已久的传送阵再次启用,掉出来的,只有猫?
“谁知道他在哪!我当时就说师父就该弄成双向阵,改改他神出鬼没的习惯。这不好了,有时间扔猫,没时间回个信。”
嵇鹤嘴上焦躁地絮絮叨叨,手上的动作却轻而细致,为路听琴束好冠,正了正位置。“叶忘归已经去管了。既然是师父丢来的,多少带着信息。我们马上都去一下,小五,你……”
“我也去。”
路听琴微微蹙眉。
重霜的事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不差这半天。一个带血的幼猫,专程被传到山门里,怎么想,都令人在意。
他眉头一簇,面色苍白,映在镜中,便有一丝弱不胜衣之态。
嵇鹤板起脸,双手绕在胸前,就要开口拒绝。眼见着路听琴长睫颤动,想起了之前被撒娇、缴械投降的恐惧,猛地站起,威严道:
“好,走,别再说了。我答应。”
秋风清爽,天高而远。
嵇鹤性急,先行离去。路听琴披着斗篷,和厉三一起缓步走在出山的道路上,颇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不久前,一样是这条蜿蜒的小路,眼神阴郁的少年,正引他走向未知的刑场。
路听琴静下心神,感受重霜的气息。
他的感官里,出现吹拂过林间的山风、蹦跳跑远的松鼠,窸窸窣窣的枝叶,还有一个天青色的少年。在很远的地方,跟着路听琴的步伐,踏着山石树木,不急不缓,一同移动。
路听琴默不作声。他往前走着,心神放在重霜身边,观察少年要做的事情。
远处,重霜也凝神屏息,用尽所学。一边隐藏身形,一边跟紧路听琴。
静心坛。
先前静修的弟子们,已经被安排散去。叶忘归单膝屈起,毫无首席模样地坐在地上,头疼地摸着掌心哭闹的幼猫。嵇鹤在坛面徘徊,试图破解单向传输的轨迹。
路听琴察觉到,重霜改换位置,此时躲在能从高处俯视坛面的山上。
他无声叹气,不想思考青春期少年偏执的脑回路在想什么,关注起叶忘归手下的奶猫。
这看上去是只刚出生一段时间的奶猫,橘为主色,鼻尖、胸口、爪子分布着白绒绒的毛。它太小了,堪堪睁开眼睛,乍一下到了陌生的环境里,被吓得不行。
叶忘归的手边,堆了好几个帕子。上面沾着血、泥土和肮脏的黏液。有不少帕子面料精贵,一看就是嵇鹤贡献的。
“喵喵,别怕。”
路听琴蹲下来,努力放柔声音。
他刚一伸手,想顺顺奶橘的毛,让它安心,就感到重霜凝结在他身上的目光,瞬间紧实了几分。
……怎么,不准师尊碰小猫啊!
奶橘挣扎着,肉垫上伸出尖利的爪子,抓向路听琴。路听琴没当回事,想要尝试一下,被叶忘归迅速伸手挡住。
幼兽的爪子不同寻常的尖利,一抓之下,几道红痕出现在叶忘归的手背,马上渗了血。
叶忘归手没有马上离开,赶着幼兽收了爪子,才收回来。
他不太敢看路听琴,怕师弟因为之前的误会,还在生自己的气,扭捏地收了腿,跟路听琴一个姿势蹲在地上,看着幼兽,发愁道:
“晚莺在就好了。咱们几个大男人,还是不太方便……”
铃仙子陶晚莺,玄清门的副首座,路听琴的二师姐。擅音擅舞,学了师祖不着家的性子,又在山下闯荡出江湖气,甚少回山。平日负责外事协作,常游走在各地。
路听琴找出怀里之前嵇鹤给的手帕,推向叶忘归,小声道了声谢,看向幼兽,一头雾水。
……晚莺,师姐?不是奶猫吗,跟师姐有什么关系?
厉三跟过来,蹲下,捡起一张帕子,手蘸取一点黏液,感受黏度,凑近闻了闻。
“别告诉我,你还想尝一口。”嵇鹤背着手踱过来。
他嫌恶地站在远离脏手帕的地方,居高临下,看着围着奶橘蹲成一排的师兄弟们。
“我验过了,帕子上是妖兽的血。小崽子也是妖兽,母的。”嵇鹤宣布道,瞥了眼叶忘归不住渗血的手。那里一道伤口,正快速肿起,泛着青紫色。
“新情况,爪子上还带毒。叶忘归,你挡住了小五,干得好。再接再厉,将功补过。”
嵇鹤单手成诀,一缕风循着他的意志,层层裹向奶猫。
“幼年妖兽生存能力弱,一般会伪装成普通幼兽,受到威胁时,才会暴露。小五啊……长点心,别看见崽子,就走不动道。”
奶橘满地乱窜躲着风,还没发育完成的喉咙,发出嘤嘤的恐吓声,听着像是敲击小石子的声音。忽地,它刹住步伐,对着无形涌动的敌人,低下重心,弓起身躯。
扑哧。仿佛空气爆裂,它身后冒出四条细弱的尾巴,额上挣出一只灰色、仿佛天眼的角。
“啊,是狰。”嵇鹤懒懒地改变手诀,让风绕着奶橘快速转起来。
奶橘一连串嘤嘤低嚎,追着风在原地飞快转起圈,转着转着,转出了残影,头晕脑胀,往地上一栽。
“还挺少见的。毒性不错,耐力也不错。”嵇鹤评价道。
路听琴望向奶橘,这是他见到的第二只异兽,相比身躯放大数倍、更威严神圣的银狼,五条尾巴的长角幼崽,冲击力要大的多。
他面上波澜不惊,内心下意识有些怕,往叶忘归身边靠了一点。
这一凑近,心神观测的范围内,路听琴察觉到重霜猛地从隐藏处站起,几个轻跳,躲到离静心坛更近的地方。
……又怎么了?
路听琴觉得青春期少年难以捉摸。
“现在怎么办?”嵇鹤问。
他用法诀,清理了地面的灰尘,蹲在奶橘旁边。
掏出小巧的绣金线蓝底乾坤袋,从里面堆积如山的帕子中,随意摸出一张新的,裹在指尖,隔着丝帕一把抓住五条猫尾巴,拎着晕得彻底的奶橘,冲叶忘归晃了晃。
“师父丢过来,总不是让我们做掉它的意思。谁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