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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渐热,赵当世拨弄几下炉火,将细灰盖上红炭。顾君恩看着炉火,开口说道:“总兵天纵英明,以范河城为基,步步为营,势头正好。然有三点,却不可不早做思量,否则一着棋错,遗祸无穷。”
赵当世放下火筷子,问道:“哪三点?”
顾君恩一正色道:“此三点名谓‘三不可’,赵营在楚北经营,如临深渊,只要避开了这三不可,一切皆为正轨。”进而道,“在说这三不可前,下愚想先问总兵。若以总兵之见,赵营往后发展,要走正道还是邪道。”
“何为正道,何为邪道?”
顾君恩道:“正道者,正大光明、四平八稳,循序渐进如烹小鲜。缓而正。”又道,“邪道者,不择手段、兵行险招,宁我负人毋人负我。速而险。”
赵当世思忖少许,道:“实不相瞒,至枣阳之前,我赵营辗转千里、险象环生,能侥幸存活下来,靠的就是一次次行邪行险。那时候,不搏一搏,几乎数次营毁人亡。赵营虽得天眷顾,屡屡化险为夷,但赵某心中怎一个担惊受怕了得?有时想着,若一句话说错、一步路走岔,断送的就是千万条兄弟的性命,日夜后怕不在话下。如今洪福齐天,能在楚北辟一隅立身,正如人到中年,闯为次、稳当先了。”
“闯为次、稳当先......”顾君恩复轻念一遍,“便是昔日闯将与今日总兵之别了?”
赵当世抚掌笑道:“好比喻。”
顾君恩不紧不慢道:“既是这般说,赵营要的是正道。”接着往下说着,“唯有正道方有三不可。若是邪道,则事无不可。”
“赵某虽卑陋,亦有所不为,今为官,自当行正道。敢问正道三不可,哪三不可?”
顾君恩端正身姿,展袖道:“一不可,首当其冲,追寇不可。”
这一句话直接说到了赵当世心坎里,惹得他周身一颤,但还是留个心眼,凝神问道:“赵某挂平贼先锋将军印,怎能不追寇?”
顾君恩微摇其头:“剿寇非追寇,不该混淆。倘贼寇进犯楚北,纵他来个八百十万,赵营亦只能全力以赴,只因此为进犯基业之敌。然倘贼寇流窜出襄府乃至楚地,总兵再追,除了徒然自伤、师老兵疲外别无收获。”更道,“流民,无家之人,没有田亩产业,百废不兴;流寇,无根之贼,没有城垣守护,难成大气。而赵总兵今鲤跃龙门,成了官军,正该稳扎稳打,岂能舍基追逐,复成那流兵。”
“流兵?”赵当世闪念中只觉此词着实贴切。
“为官者,本愿依靠朝廷,加官晋爵,光宗耀祖。但赵总兵想必心中也明白,如今朝廷萧蔽,无有当年壮盛,钱粮武备之弊皆已积重难返。譬如博戏,若庄家连押当都不曾有了,我等还要将筹码摆给他吗?一味奉命行事,终非长久之计。赵营要做大做强,只能将筹码押给自己。”
赵当世听他这“一不可”便切中了自己的心病,可谓一针见血,而且表达观点时对朝廷全无避讳、颇敢言语,当下也就坦诚相待,道:“诚如先生所言,赵某心中天地,绝不只限于这小小的楚北。”
顾君恩点头道:“下愚就知道总兵非池中物。”脸上现出满意神色。
赵当世道:“如今献贼、曹贼西遁,杨阁老整兵襄阳,待时机成熟了必会调兵追剿。赵某与先生持见相同,到那时候必得百计脱身。”再问,“还有两个不可,洗耳恭听。”
顾君恩续道:“二不可,联左不可。”
“联左不可......先生之意,左良玉不可结交?”
“不可深交。左良玉骄恣之辈,寡恩少义,擅索取而恶付出。不久前左系一脉的罗岱力战死,左良玉转头就将其编制和余部转交他人,并罗岱家属也移出了许州官邸,毫不念故情。冷漠如此,赵营与他绑得越紧,到头来吃亏越大。”顾君恩缓缓说道,“更重要一点,楚豫咫尺,难容二虎。只一块饼,左良玉吃得多了,赵营就只能饿肚子。下愚思量,左良玉之所以与张献忠势不两立,固有杀兄之仇的缘由在,但张献忠当初占谷城把持楚豫交界,两方间利益冲突,才是主因。”
赵当世深感其言,道:“顾先生不出门而知天下事,赵某与左良玉交往,只觉他刚愎自用、外宽内忌,确非合适的援手。”
顾君恩笑了下,道:“这样的人,不是合适的援手,那就是合适的对手。”
赵当世反向一想,瞬间通彻,不禁慨然道:“赵某本还在犹豫,不想先生一语点破,这下倒再没什么念想了。”心下自是嗟叹不已,另又问,“楚豫乃间壁,不与左良玉联手,那就是要进豫了?”
顾君恩吐口气道:“非也。这里正是三不可所在。”并道,“三不可,进豫不可。”随即解释,“总兵宏图远志,既龙蟠楚豫交界地带,有朝一日必要进豫。只是下愚以为此时不是时候。”
“何解?”
“豫省素称天下之中,四方会集,各部各营势力盘根错节,实难理顺。只看眼下,官军方面就有巡抚衙门、左家军、勇卫营以及各州县兵备、团练乡勇等等;流寇方面,回、革余部依然流窜不定,各地土寇亦蜂起难遏,不计其数。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这林林总总的山头纵横交错,相互关系早已虬结千回,无法以平常手段一一理清,最有效及省力的法子,只能是一刀切下去,破而后立。然而......”
赵当世知他意思,沉声道:“我赵营还没这个力量。”
顾君恩欣慰道:“凡事量力而行,不妄自菲薄也需有自知之明。豫省四战之地,兵家必争。细数历代,仅有魏武、朱温等少数枭杰方能立足,且起初他们也多受形势所迫,不得已而立罢了。待魏武取青徐、朱温取淮蔡之后,才算打破桎梏,一飞冲天。赵营定楚北,这头一步比他们要优渥不少,自不可贸然自陷泥沼。”
赵当世颔首道:“先生所言极有洞见,但赵某想问,真要进豫,要待何时呢?”
顾君恩略略一思,答道:“至少压过了左良玉。”
赵当世默然。
顾君恩道:“赵总兵韬略不凡,以下愚愚见,赵营只要不触这三不可,至少短期内,有进无退。”
赵当世坦容道:“多谢先生提点,朝闻道夕死可矣。但我赵营既要长久兴旺,只靠短期奋发,还嫌不够。现赵某幕中虚位已久,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屈尊?”
自覃奇功、昌则玉与穆公淳等谋士先后转向政务,赵当世身边就少了帮拿主意的人。赵当世暗自计较,比起之前诸人,顾君恩的战略规划能力更胜一筹,而且在眼界与格局上比昌则玉尚高一个层次。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赵当世认定,顾君恩除了这“三不可”的短期规划,心中势必对长线发展也有了蓝图,只是还没到时间托出罢了,由是不可能坐视这等人才流失。
千里马需遇伯乐,对顾君恩而言,赵当世也堪为明主。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顾君恩也很爽快,立刻顶礼作一大揖,“主公在上,请受属下一拜。”因在底层混迹很久,对于人情世故,他同样练达。
赵当世扶过他,笑吟吟道:“隔壁南阳就是卧龙岗的所在,天赐先生,我赵营如鱼得水,我赵某如得一诸葛。”
顾君恩连道不敢当,忽然脸色一腆,说道:“主公,属下此来,实则并非一人。”
赵当世笑道:“哦?还有水镜、凤雏同来?”
顾君恩道:“尚有同邑书生刘靖夏,胞弟顾君命在城外。”又行礼请求,“还望主公开恩,也将他们一并收入赵营。”
赵当世猜出原因,这卖才实也是个运气活,遇上没见识的,饶你说的天花乱坠,也只能是吃个闭门羹,扫兴而归。顾君恩想也是碰壁碰多了,这次带着刘靖夏、顾君命从革营跑出来后,怕到赵当世这里又陷囹圄,故而自己打头阵先来试探。万一有个意外,刘靖夏、顾君命还可以及时避开,另辟他就。如此不离不弃,足见其人足智多谋之余,甚有情有义。
赵当世哪会拒绝,但道:“赵营正缺才智之士,几位同来,正是及时雨。”当下收顾君恩为幕客左右筹划,及派人接刘靖夏、顾君命入城自不待提。
大雪连飞,转眼即到十一月,本月初,在武昌等地击贼有功的湖广佥事、分巡武昌黄州监军道袁继咸调任郧阳监军道。杨嗣昌辟潮州推官万元吉为督门监纪,万元吉起初死活不答应,杨嗣昌上奏央请了朝廷施压,才算了事。这之后整整一个月,无日不雪,范河城外,田冻河结,大雪积厚没膝,行人行路尚难,官贼双方也因此罢了刀兵,各自躲避风雪。
到了十二月,雪势稍减,苦熬着的流寇复出四野,先有颍州兵备道李一鳌、汝南兵备道刘正衡等击败“革里眼”贺一龙于双河口,后传消息,“曹操”罗汝才自与“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分兵入陕后,又虚晃一枪,暗中遁回了湖广。坐镇襄阳的督师杨嗣昌初试牛刀,调动勇卫营黄得功、楚将杨世恩、罗安邦、沅将尹先民、蜀将王之纶等军共击之。
杨世恩、罗安邦为在督师面前表现,独进力战,射罗汝才落马,杀伤千余,大败曹营。杨嗣昌首战告捷,十分振奋,大大嘉勉了杨、罗一番。杨、罗二人登时如打鸡血,一时间奋勇无敌,继续追击曹营败兵。湖广巡抚方孔炤忧心大雪,请杨嗣昌暂且收兵,杨嗣昌却觉宜将剩勇追穷寇,无动于衷。杨、罗得了默许,遂脱离其余各部官军,狂追十余里,不料风云突变,在羊角山绝顶香油坪受到曹营伏兵重重围困。时无援军,二将带兵力战,矢尽刀折,最后杀贼千余,怒骂而死,所部皆没。
杨世恩、罗安邦分别为湖广副总兵、游击,镇守荆襄多年,均以善战闻名。此讯一出,湖广震动,杨嗣昌为了自保,诿罪于方孔炤,诬他唆使杨世恩军中的监军罗维新用激将法激杨、罗进兵,立刻以督师职权将方孔炤罢官,湖广巡按方承诏看不过去,为方孔炤辩白,方孔炤自己却心灰意懒,并不自辩。于是过不久,方孔炤充军,以汝南兵备道宋一鹤替任湖广巡抚。
此事为赵当世得知,本觉与杨世恩、罗安邦素无交情,并不相干。可谁料,半个月后,即崇祯十三年正月中,去襄阳府城为杨嗣昌贺岁时,方才发现,杨、罗二人的死倒间接为赵营促成一桩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