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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这就要走,也太过匆忙了,可是老朽招待不周?”
“刘公哪里的话?这两日以来,刘公以厚礼相待,在下住得好吃得好,尤其昨日,刘公之热情,村民之淳朴,都是在下生平少见,其实在下心里很想在此多留几日。”宋游诚恳的对刘老官人说,“只是在下此去拢郡,还要替一位老丈带封家书,已经逗留两日,实在不便多留。”
为防他多想,宋游把封在竹筒里的信给他看。
“即使如此……”
刘老官人不由叹气,用拐杖顿地,但送信是要事,又关乎信义,他也不好再多留,只吩咐人去取银钱干粮来。
“先生为我村中驱了恶虎,保全了不少资产。况且就算没有先生,老朽派人去县里请人,也得有些花费,于情于理,该有所相赠。”刘老官人杵着拐杖站起来,端起一盘银钱对宋游说,“只赠一些干粮于理不合,略备一些银钱,给先生当作盘缠。”
宋游低头一看,一盘散碎的银子,恐有二三十两。
这年头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银子,而去县里请人来驱虎,也远远用不到这么多钱,这些钱中大部分是给“高人”的溢价。
而这笔钱宋游是万万不能要的。
不说昨日感悟贵比千金,就是这两日来的好吃好喝,贵客礼遇,也能抵清他劝离猛虎一事了。
这世事本是这样,一方随手为之,一方厚礼相待,实在无须其它的了,就算就此离开,双方料也不会心中有愧。
于是他只取了干粮,银钱分文不要。
刘老官人无奈,却也更觉得这位小先生很了不起,与那些也有些本事的江湖奇人、民间先生并不相同,于是又杵着拐杖亲自把他送出门。
“先生沿着大路往右,脚力好的话,约小半天的行程,便能到县里。本县名为念平县,先生若要在城里歇脚,或有事需要助力,尽可去县衙找主簿刘洪刘阳生,那是老朽次子。若不愿去,可走水路前往拢郡,要比陆路好走,准备好粮草,舟上也能载马。”
“水路?”
“水路比陆路平稳舒适。先生虽下山游历,但先生不知,栩州山水重重,此去拢郡,更是山水如画,又顺流而下,那叫一个舒适。”
“这河叫什么?”
“柳江,一直通到拢郡。”
“山水如画……”
“一点没错!这里去拢郡,别人不知,但老朽告诉先生,就是要走水路才好嘞!”
“水路怎么走?”
宋游逐渐来了兴趣。
这年头长途出行,若有水路,定是比陆路更好的选择。只是之前想着更细致的领略山水人情,所以并未去寻过水路,可面前的老官人都这样说了,宋游也有了走水路去拢郡的心思。
老官人便与他详细的讲。
如何找路,渡口在哪,怎么乘舟,价钱大抵多少,怎么才能不被坑骗,讲得很细致。
“刘公告辞!”
“先生慢走啊。”
老人还杵着拐杖在门口喊着。
道人与猫与马却已渐渐走远了。
……
半日行程,到了念平县。
心中的世界又点亮了一处。
宋游听过一个说法,说在大多数人的心中,世界、天下只是一个概念,就是这個概念,都可能偏差很大。即使看过地图、图画,即使听人细致的描述过一个地方,它也是灰暗的,是平面的,是虚幻的,而只有当你去了那个地方、真切的到了那里,它才会充实起来,被点亮,在你脑中变成一个立体的真实的地方。
点亮得越多,胸中的世界就越完整。
宋游这也是首次远行。
这里山水秀丽,瀑布如画,有很好吃的米粉,温度要比逸都和道观所在的灵泉县暖和一些。
吃完米粉,穿过念平县,就不再走原先那条大路了。按着刘老官人的指引,宋游走出大约二十里,便沿左边一条路往念平渡口走,走到一处平缓的山坡上时,往下的视线便豁然开朗。
只见下方浅水河湾,石滩古渡,零星的小舟在河面上浮走,大船则连着一根根绳索,无数黝黑矮小的纤夫在绳子的另一头,每个都前倾着身子,奋尽全力,斜斜的,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下午西斜的阳光打出的影子。
隐隐有声音从空中飘来。
“哦吼哦……
“诶嘿……
“唷嚯哦……”
多是一些听不出字眼的音节,好像本无语言。不知道有多少张嘴在喊,汇成一片,像是自下方远处河滩传来,又像是来自遥远的更古代,混杂着河渡上空的风声,比道经更古玄。
直击内心。
宋游站在山口风中,一时怔住了。
只觉这是古老的历史回音,是这柳江渡口上回响了千百年的劳动号子,是这个时代的磨印。才听一句,已在脑中回荡个不停,多听一会儿,又觉得像是高强度劳动下的哀鸣,让人心中苦闷悲凉。
“道士,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
“怎么不走?”
“这就走。”
“他们在喊什么?”
“我也听不清。”
宋游只迈步往下边走去。
枣红马和猫都跟在后头。
昨日刚见识了这个时代淳朴的快乐,今日又看到了,这也是一个充满磨难的时代。或许这二者之间本不矛盾,昨日酒席上畅意开怀的农户与今日江口古渡辛勤劳累的船工纤夫本就是一波人,又或许矛盾才是一个真实世界的常态。
这也是阴阳山上看不到的风景。
边看边走,渐渐下到了渡口边上。
宋游只觉布鞋轻薄,石子硌脚。
“可有去拢郡的船?”
“我去拢郡。”
“能带马么?”
“瓜皮船,带不了马。”
“老朽能带!”
宋游顺着声音看去。
一艘棚顶船,算不得小,也不算大,刚好在这浅滩不会搁底,船头站着一位老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而船里已经坐着有几人了。
“多少钱?”
“客人到哪?”
“凌波县。”
“凌波县到不了,只能在就近的渡口下,上去还有将近百里的山路。”老叟高声喊道,声音悠转像在唱歌,“要走六天,一人二百钱,一匹马得按两个人的钱来算,材料自带,至于客官,若不嫌江鱼腥气,船上也能管饭。”
脚下的三花猫抬头看了眼宋游。
宋游接收到了她的目光,心领神会。
“猫不要钱吗?”
“猫要什么钱?”
“一共五百钱,是这个价。”
“五百五十,上船就走。”
“都给小平。”
“客官请上船。”
宋游便领着马和猫往船上走。
小平就是常见的小铜钱。
前几年朝廷推出了一些大钱,有当五的,有折十的,顾名思义,一枚能当普通铜钱五枚十枚,但是一枚当五通宝、折十通宝的重量并没有普通铜钱五个或十个那么重,即使才刚推出不久,大晏朝廷又正是强盛之时,目前还没怎么贬值,但民间的接受度也渐渐降低了,反正一枚折十的大钱在实际生活中是绝对不能当十个钱来用的,多少也得减点。
所以船家才如此爽快。
“客官让马呆在船头就是,该不会怕水吧?”
“不怕。”
“那就好,至于屙的屎尿,老朽自会清理。”
“它会尽力往江中排的。若中途老丈肯找地方靠岸,它也会下去方便。”
“客官这马听话,用词也文雅,哈哈……”
“敢问何时启程?”
“走咯!”
船只轻松漂离岸边,轻缓温柔。
宋游回身看了眼,船中还坐了四个人。
一名捧着书的书生,还有一家三口,一对夫妇和幼女,不知远行又是为何。
他也无暇顾及,只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浅滩古渡,听着那苍凉古玄的号子声,心中似有所思,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倒是身后那书生见他穿着道袍,抬头搭话:
“阁下是位道门先生?”
“自小在道观长大。”
“先生没见过渡口?”
“第一次见。”
“哈哈第一次看的时候新奇,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书生是个健谈的,盛情邀请,“外头风大,不如来船舱中坐,不瞒先生说,在下也是个喜好道经法术的人,出门还带了本道经,此去拢郡还有几日行程呢,你我把酒言谈,岂不快哉?”
宋游依旧站在船头,只露出微笑。
那船工号子声越来越远了,可奇妙的是,越是隔得远,它就好像越有韵味,越有力量。
书生不知他心中所想——
道经哪有这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