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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古战场外。
苍黝夜色浑然铺开,乌云蔽日,山影巉巉。
有风穿过长长裂缝,自大漠之中急急而来,风声尖锐悠长,好似野兽呜咽。
厉厉呼啸不绝于耳,除此之外,亦有一道微哑的女音传来:“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还是解不开?”
“七杀阵法诡谲莫测,千百年来始终无人破解。”
身着留仙观门服的青年眉头紧锁,置一纸于半空,手中写写画画,笔墨没停:“更何况它销声匿迹多年,如今已没谁在继续研究了。”
他们留仙观里尽是法修,对令咒、符咒与阵法了解颇多,然而陡一遇见七杀,却还是无从下手。
由于太过残忍,这个阵法被列为修真界禁术之一,自从正邪大战以后,便几乎消失了踪影。当年的修士们无法将其破解,等七杀阵销声匿迹,后世之人自然也就放弃了研究。
“这阵法比我的年纪都大,被禁用以后,我只在老祖宗留下的典籍里见过它。”
留仙观道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而且除了七杀阵,这里面还掺杂有其它阵法。破解七杀已经够呛,再加上这些繁复错杂的邪术歪道,可谓难上加难。”
江逢月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右掌紧紧握成拳。
当时秦萝与谢寻非莫名其妙消失在古遗迹里,彻底与水镜断开了联系。他们尝试过传讯符、传音乃至连心咒,无一例外,全是无用功。
就好像……他们进入了另一个完全隔绝的小世界一样。
这已是极为糟糕的情况,远远超出所有长老的预料。
众人本打算进入古战场,前往两个孩子消失的地方一探究竟,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棘手的状况。
不知从何时起,整个古战场都被笼上了一层阵法。
结界封锁了一切可供进入的通道,古战场之中魔气大增。烈烈杀气陡然腾起,之前蛰伏于阴影的魔兽怪物,在此刻尽数现身而出。
“这是连环阵,其中一个法阵被开启,就会引得其它术法逐一启动。”
当时的留仙观观主这般解释:“比如魔气增长,是凝邪阵;魔兽狂化,是血狂之术——”
他说着眉头一动,神色缓缓凝固。
秦萝与谢寻非消失在一片阴影之中,四周本是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古怪之处。等连环阵一个接一个开启,在压抑凝沉的阴影里,居然缓缓浮起一道血红微光。
微光淌动如血,于地面迅速散开,不消多时,凝成一道阵法的模样。
留仙观观主盯着它看了好几个瞬息,右眼皮跳个不停。
良久,清隽出尘的青年终于迟疑道:“这是……七杀阵法。”
总而言之,这个连环阵的起始,便是他眼前这个臭名昭著的七杀。
以它的开启为源头,整个古战场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而要想解开连环阵,必须先攻破七杀阵法。
可七杀哪有那么容易破解,千百年来,无数修士败在它手上,即便想破脑袋,也无法窥见其中奥妙。
更何况……连环阵的最后一阵,是将古战场全盘覆盖的结界,他们用不了传讯符,连进去看一看都做不到。
法修们还在破解连环阵法,秦止又气又急,眼珠子蒙了层密密麻麻的血丝,手中长剑颤抖不止,嗡嗡作响。
早在看见那道七杀阵法的时候,他便骤然拔剑而起,想将结界一剑劈开,却被人按住了手臂。
——连环阵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能用外力破坏其中一环。
倘若劈开结界,其它阵法也会一并爆开,在古战场那样恶劣的环境里,杀伤力定然不小。
纵使有一剑开山之力,而今遇上这般错综复杂的阵法,剑圣也只能站在水镜旁侧,一边等待法修们破解七杀阵法,一边提心吊胆注视着里面的景象。
古战场上魔气大作,风声骤起,原本寂静悠然的云朵被用力吹散,滚滚如波涛。
魔潮狂舞,狂化的魔兽倾巢而出。小弟子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以为是长老们给予的试炼,纷纷祭出法器御敌。
而在古城遗迹,仍然停着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以及一本飘在半空的书。
“那是——”
江逢月急得眼眶发红,紧紧攥住秦止衣袖:“伏魔录和……姜之瑶师姐?”
“姜之瑶。”
断天子闻讯而来,眉头紧蹙:“那个在藏书阁住了几百年的法修?她——”
他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幽深:“我记得,她是曲道知一脉。”
“曲前辈是她师祖,二人未曾见过面。”
有人道:“我记得当年曲前辈就在钻研魔族术法,正因有她,正道才破解了不少九死一生的危局。不过这七杀阵……直到最后,前辈也没能解开。”
江逢月凝神屏息,望向角落里那片暗淡的水镜。
与古战场外面的诸多修士一样,镜子里的女修同样拿出了一纸一笔,还有一本破旧的褐色大书。
她未曾顾及尘沙,径直趴在地上,一面打开大书,一面在纸上不停写写画画。
那本书显然年岁已久,通体萦绕着古老的灵力,好在被保管得妥妥贴贴,不见一丝一毫损毁。
江逢月定睛看去,才发觉书上的内容皆是手写,作者笔迹娟秀潇洒,与姜之瑶龙飞凤舞的草书相比,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自曲道知前辈的师尊起,他们一脉似乎就在研究各种秘术。”
方才说话的修士低声道:“但七杀阵法的期限只有短短一天。那么多修士前赴后继,一千多年始终无人破解,仅凭今日、仅凭她一人——”
他说着顿住,旋即厉声惊呼:“当心!”
——如今魔气大盛,四面八方尽是涌动的杀机。古城遗迹本就潜藏了为数众多的魔兽,被狂化的阵法一激,接二连三出现在月光之下。
对于它们来说,人类的血肉是最好的食物。
自从秦萝与谢寻非消失不见,此地便只剩下姜之瑶一人。
她醉心学术,多年未曾战斗,和身边的伏魔录一样,全都全神贯注扑在身前的法阵里,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道杀气在无声靠近。
魔化的豺狼双目猩红,爪子落地,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转瞬之际,魔狼前爪微动,猛然前扑。
伏魔录发现不对,兀地转身。
江逢月眉心重重一跳,握在秦止衣袖上的右手愈发用力。
秦止没说话,握住她手背。
下一瞬的水镜,鲜血四溅——
豺狼的攻势迅捷有力,姜之瑶迟迟听见嘶吼之声,迟疑着转过脑袋。
也恰在此刻,一曲笛声如风拂过,乐音丝丝缕缕,尽数化作锐利风刃,不偏不倚,恰好击中魔狼头顶。
血色溢开,姜之瑶长舒一口气,循着笛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见到一个容貌姣好、身形窈窕的少女。
月色冷然,少女向前一步迈出阴影,双目温和如远山。
“道友可有受伤?在下楚明筝,苍梧仙宗弟子。”
她道:“而今邪魔四散……敢问道友,可曾见过我的师妹秦萝?”
伏魔录汪地一声哭出来:“楚、楚师姐!快救救秦萝吧呜呜呜!”
秦萝趴在桌子上,恹恹放下手中纸笔,用指节敲了敲书桌。
她总觉得不对劲。
在她的印象里,谢哥哥不爱说话,也不怎么笑,像今天这样同她咕噜咕噜说上一大堆话,就更是叫人怎么也想不通。
同样奇怪的,还有摆在她眼前的这本书。
说是书,其实更像个笔记本,上面写了好多好多她看不懂的字符和图画,每个角落都是密密麻麻。
应该是记录咒术和阵法的笔记。
她之所以拿着纸和笔,其实并非为了调查湮墟,而是有另一个重要的用意。
至于这本书,不过是她不想让谢哥哥发现自己的小动作,随便找来的障眼法罢了。
直到粗略看了看这本书,女孩心中的不安才愈发强烈起来。
血狂之术,傀儡术,十方杀机,凝邪阵,还有……最后的七杀阵法。
其它术法都被打了勾,只有七杀阵被重重圈了起来。书本厚重,居然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全都在用来破解这个阵法。
直到最后也没有解开。
秦萝心中忽然涌起一个沉甸甸的念头。
这是一千多年前,古战场之上的阵法。
而湮墟里的一切,尽数源自千年前的古战场。
既然形形色色的居民百姓、各具特色的亭台楼阁、甚至是极不起眼的一只只猫咪都能存在于此——
恍惚之间,她想起曲道知家中的阵法。
那些点灯的、清扫的、感知外人的术法仍然留存,那如果……这些属于魔族的法阵,也像它们一样留了下来呢?
女孩兀地起身,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刺耳轻响。
还有初次与曲前辈见面时,她与谢哥哥的那段古怪停滞。
就是在那以后,谢哥哥忽然提出想与她在城里逛一逛。
他分明是那么认真的一个人,假若遇见危险,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立刻破局。
太奇怪了。
心脏摇摇晃晃悬在半空,这个想法虽然来自于生拉硬造,却让秦萝怎么也静不下来。思忖须臾,女孩将桌面上的杂七杂八整理干净,踏踏小跑出门。
谢寻非不知去了哪里,这座城范围不小,凭借她的一己之力,绝对没办法很快找到他。
好在,除了他们俩,这里还剩下另一个大概率知情的人。
书房外是一条长廊,夜色静谧,大多数房间空空荡荡、没有亮灯,唯有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悠然亮起,烛火被微风拂过,映出摇摇晃晃的影子。
秦萝敲门,听见里面的一声“请进”。
见到她来,曲道知并未显出惊讶之色,笑吟吟道了声“你好”,示意秦萝在一旁的椅子坐下。
秦萝抬眼,心口砰砰跳。
曲道知不愧是个学者,即便身在死后的湮墟,也仍然时时刻刻拿着笔。
这会儿她正坐在一张木桌前,面前摆了巨大的白纸,白纸中央画着硕大法阵,旁边则是寻常人看不懂的式子。
至于她身后,挂着十几张截然不同的布阵图,其中几张无比熟悉,正是学宫里要求牢牢记住的知识点。
“这是我的一项研究,说来惭愧,一直没能解开。”
曲道知抢先开口,见女孩看了眼身后的布阵图,轻声笑笑:“这些都是我与同伴创造和改良的阵法,千年过去,你们应当没再使用了吧。”
“其中好几个,都在学宫的课本里。”
秦萝抓了抓裙子,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前辈,您……您桌子上的这张纸,上面是七杀阵法吗?”
女修因她的上一句话眉梢微挑,听罢下一句,倏地怔住。
“我看到了书房里的那本笔记。”
秦萝顿了一下,往前靠近一步,语调更急:“谢哥哥说他要出去透透气……前辈,湮墟里也有七杀阵法吗?当时在猫咪巷子里,您是不是给他传了音?”
曲道知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当时她将七杀阵法的存在告诉谢寻非,少年的第一反应,是求她对秦萝保密。
他一向反应快,早就做好了全部的打算——
七杀阵破,湮墟也会随之消散,秦萝回到古战场,只会发现他莫名其妙不见了踪影。
这样一来,她不会感到愧疚,也不必对他心生怀念与感激,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顶多让她难过几天,掉几滴眼泪。
而现在,既然秦萝察觉真相,那么向她保密这件事,似乎也就不再那么重要。
有风吹过敞开的窗户,木窗晃荡,与墙壁啪嗒一撞。
半晌,翠衣女修终是沉声:“是与不是,很重要吗?”
她没有否认。
秦萝眼眶发酸,喉间哽了哽:“前辈,他在哪里?”
她只得到一片寂静的沉默,停顿一霎,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原来是这样。
所以那时谢哥哥才会耐心坐在她身旁,听她说起未来和以后,还有那片大漠里的真实星空。
他说他会讲鬼故事,会做饭摘果子,也会保护她。
临别的时候,他还说自己习惯了一个人——
可事实根本不是那样。
听她絮絮叨叨说起春游的时候,少年静静看着她的眼睛,瞳仁漆黑,噙了淡淡的笑,也有澄澈干净的期待。
他一辈子过得那样苦,比谁都渴望着拥有朋友,得到一段不再痛苦孤单的人生。因为未曾有过,所以即便是听着她口中的叙述,谢寻非也会露出温柔的目光,如同温驯乖顺的小兽。
他早就知道,这会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次走在阳光灿烂的街道,最后一次陪在朋友身边,最后一次笑着挥手,向她说一声“再见”。
……他究竟是用怎样的心绪,才在她提起大漠的星空时,说出那句“明天夜里,你就能见到了”呢。
哭哭啼啼什么也做不了,秦萝用力擦去眼泪,抽抽噎噎吸一口气:“前辈,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自己去和他说……不会麻烦你的。”
这哪里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
曲道知长叹一口气。
最初把七杀阵法告诉谢寻非时,她赌了九成的可能性,少年会对身边的女孩动手。
谢寻非本就是魔族的恶念之果,莫说她,连天道都心生厌恶。她那时打好了主意,一旦谢寻非出手,她便将他当场斩杀。
他却选择了救下秦萝。
眼前这个小孩也是,两人只能活下一个,接过他的牺牲就好,哪里需要再去寻他。
全都无法理解。
就像当年邪魔入城,她那些自愿死去的同门一样。
……都是固执的家伙。
烛火微明,女修发出低低一声喟叹,妥协般开口:“那里很危险,除了七杀,还有别的致命阵法。你若是前去,很可能遇见危险。”
秦萝用力点头,双目亮起的刹那,望见曲道知无可奈何举起右手。
视线所及之处,女修的指节纤细白皙,而今悄然伸出,直直指了个方向——
是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