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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耶那”是西南关外的异族语,翻译成中原话的意思就是“狩猎军”。
西南异族骁勇善战,虽不如北蛮游牧草原、马上江山,却极其善于因地作战。其中的先行军更是无论山林水陆都可为战局,不但能探听前况,还能作为奇军突袭之用,将厮杀演绎成最拿手的狩猎,故而也被成为“狩猎军”。
这样一支数千人的狩猎军从西岭出现,张自傲可不会相信他们是闲来无事到此地采风。
他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蝎子的脸色也很难看。
他奉了赵冰蛾的命令,早在未出迷踪岭的时候就派人注意关外动向,半点不敢轻忽,纵然这些时日入了问禅山,外头的暗线情报也一日未曾断绝,上面明明说到关外虽有异动,但至今没有叩关越界,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狩猎军。
狩猎军能出现在此地,必定是从“鬼哭涧”取道入西岭,然而这条道路十分隐秘,就算无相寺内也少有人知之甚祥,这些异族士卒又是如何在不伤元气的情况下悄然渡过险途?
然而眼下容不得蝎子想太多,落日崖下出了这样的大变故,他必须立刻回去禀报赵冰蛾,并且设法将狩猎军在此暂且阻挡住,否则等到他们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长驱直入,那才是大难临头。
张自傲也是这般拿定主意,他打了手势示意手下分出两个轻功高强极擅潜行的人迅速赶向无相寺,道:“火油布置得如何?”
他言下之意,蝎子一点就透,顿时摇了摇头:“时间仓促,尚未布置完成。”
“需要多久?”
“少说也要半个时辰来布置。”顿了顿,蝎子道,“你我身边的人虽然武功不弱,但是要阻挡千军万马,都不过是螳臂当车。”
张自傲当然明白以卵击石的下场,他皱着眉头看下方的兵马汇成一线趟水过河,虽然自己居高临下,却在这一刻生出无能为力的挫败。
“就算螳臂当车,也得去挡。”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本来就是退无可退的事情,还能怕什么?”
枯瘦的老道士攀爬而上,身手矫健如猴,脸色灰败如土,唯有脊梁还挺得笔直,像棵经霜不凋的老松树,纵然全身披风带雪挂满了狼狈,也有一双眼凛冽如初。
在他身后,还有数名男子紧随上来,高矮胖瘦不一而足,只是背后都负长刀,气势凌人。蝎子眼尖,立刻就从他们背上刀柄刻痕认出其身份——明州谢家人。
张自傲见到他们,吃了一惊:“端衡道长?”
老道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打量着在场每一个人,目光最终落在张自傲的脸上。
端衡跟萧白水好不容易摆脱了追杀,后者必须回转联合属下继续行动,端衡却被这连番惊变打乱阵脚。思量再三,他并没有冒然回寺暴露行踪,而是悄然隐没在山林中,窥探着能够抓住的蛛丝马迹,寻找最能发挥自己用处的地方。
“火油陷阱如何布置交给贫道来安排,计成便是将这些异族阻在此地两日夜不在话下,但是……”他一字一顿地道,“此阵乃是双刃剑,一个不好就粉身碎骨,怕死的,早点滚。”
这老道士也许一辈子都没学过何为“察看观色”,现在说话依然十分不客气,穿堂风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好像随时能把这老猴精掀翻。
蝎子眉头一皱,他自然也认得端衡,只是火油陷阱是眼下最后能阻挡“狩猎军”的手段,倘有半点闪失,他是绝担不起罪责的。
一念及此,蝎子隐晦地劝道:“我等都知端衡道长的阵术独步天下,但是如今情急匆忙,恐怕时间上……”
端衡打断了他,道:“贫道只问你怕不怕,你也只需回答就好。”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端衡身上,眼中尽是犹疑和考量,没有人敢毫不犹豫地把最后筹码都压在一根独木桥上。
就在此时,一支箭矢破空而至,翎羽几乎在空中拖拽出一条飞快消逝的长痕,直冲平台上的几人射来,若非他们退避得快,这一箭就绝不是擦着张自傲的身躯钉在山壁上这样简单。
箭矢入石三分,周遭未见龟裂,可见挽弓之人劲力之大、技法之高。众人心头都是一凛,当下凝神看去,遥遥见到狩猎军中有一人放下长弓,带着身后士卒策马淌水。
蝎子的手指在箭身上一抹,摸到了一处细微刻痕,当即脸色一变:“是‘狼王’。”
“狼王”,是西南关外各族最擅弓术之人的称号,他们每过三年就会有秋猎比试,以猎取狼头的数目决定最强者,能取得“狼王”称号的人无不是百步穿杨的箭术高手。
更重要的是,每一个“狼王”都被奉为部族的座上宾,要么与首领女眷结亲,要么就被封重职,替首领分掌兵权、征伐厮杀。
这支狩猎军中出现了一名“狼王”,背后所代表的暗流实在让人细思恐极。
张自傲再不犹豫,拱手道:“只要能将这些异族拦阻在此,我等愿听从道长安排!”
蝎子也不再迟疑,只是提出了一个隐患:“步雪遥跑了,不论他是藏身山中伺机破坏,还是往前山遁去寻找援手,都对我们十分不利。”
端衡听见他们应了,这才松了口气,道:“步雪遥跑不了。”
步雪遥已经跑出老远了。
他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眼见自己不能力敌蝎子与张自傲联手,自然不肯留下等死,为此不惜违背赫连御的命令,提前放出信号弹,召出埋伏在西岭中的异族狩猎军,是为了反戈一击,也是为了逃命。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被狩猎军引走,步雪遥忍痛潜入山道,连消抹落在地上的血迹也不敢耽搁,提起内力将“霞飞步”施展到极致,人几乎成了飘萍鬼影,几个起落逃出埋伏范围,依然半刻不敢停留,跌跌撞撞地闯入一片林中。
他身上很多伤口,最严重的肩头、后背甚至几可见骨,又被轻功身法这般拉扯,伤口二度崩裂,整个人血肉模糊,一身黑衣都被血浸透,沉重地黏在身上。
一般人若受了这样的伤,早就该倒地不起,可是步雪遥从来都不肯坐以待毙,凭着离恨蛊吊命,哆哆嗦嗦地摸出药瓶子往嘴里倒,想依靠这些东西再给自己续上些时日。
他若是想要安稳,仅凭着身段脸皮也能在教坊司混个如鱼得水,何苦要学武入江湖,滚得一身鱼鳞伤,染上满手血债?
归根究底,都是他不安现状,总想着爬得更高、走得更远。
他的背后落下一个个血脚印,身体也越来越晃,眼前先是一黑,继而就浮现出走马灯似的人影。大部分步雪遥已经忘了,只有少数几个还能记起——都是死在他手底下的亡魂。
步雪遥不知道这是“幽梦”再度发作,还是他真的到了将死之时,这些枉死鬼都迫不及待地要来讨命。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驱散这些幻影,却不料摸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寒如冰雪,冷如硬铁。
步雪遥咽下一口翻滚气血,好不容易把眼神凝住,才看清那是一管横在面前的铜箫。
同样半面伤残的年轻道长持箫拦路,脸色没比步雪遥好看到哪里去,站得倒是很稳,握箫的手也不战栗。
“玄素……”步雪遥咳嗽几声,眼眶里似乎也嚼着血,“我还以为,你已经被赵冰蛾给宰了……看来,什么‘爱子如命’,都是这个女人的鬼话。”
步雪遥说到最后,竟然笑了起来,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现在神智浑噩,却也难得清醒,步雪遥想通了很多之前被功利欲望掩盖住的事情,比如赵擎之于赵冰蛾,不过是赫连御需要一个自以为能控制赵冰蛾的把柄,赵冰蛾便给了他。
输给这个女人,他并不冤,只是不甘心。
玄素身上的隐痛虽然缓解,到底还没消失。他在山洞里被色见方丈灌了满耳朵陈年旧事,听得唏嘘,却也有更多难言的疑惑,怎么也在那洞中安坐不下去,便打坐调息片刻后出去探探情况。
没想到这一探就正好遇到了端衡道长,这位师叔人老成精,先是板着脸不带脏字地批了他一炷香时间,话里话外都是让他滚回山洞养伤,别急着出来送死。玄素按照叶浮生教授的经验一脸乖顺地认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末了才道:“众人回援,先手已动,寺里的局势应该能控制住,就是怕葬魂宫还有后招。”
端衡所担忧的也是这一点,眼看骂不走他,只好带上玄素一路查探线索,终于在后山一处林中撞上了押解恒远回寺的薛蝉衣等人。
两方聚首,各自将情报交流,为了稳妥起见,薛蝉衣最终还是带人回寺帮忙压阵,却留下几个好手协助端衡跟玄素,同他们一起追踪步雪遥等人,一直到了落日崖下。
端衡带人上了山崖,玄素却留在这唯一的山道口把守望风,现在果然等到了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
他任步雪遥发癫说着胡话,缓缓拔出了无为,好脾气地问道:“步殿主,有遗言吗?”
“当然……有啊。”步雪遥笑了笑,“我,想娘了……当初我才四岁就被她卖到教坊司,只为了无牵无挂好嫁人……”
无为剑已出鞘,寒光映在步雪遥眼前,他笑得越来越温柔,轻声细语:“七年前,我亲手把她嫁的那个富商剁了喂狗,把她那如珠如宝的好女儿挑断手脚筋丢进青楼,出钱叫她夜夜看着,直到最后受不了了撞墙自尽……哎呀,我真想知道她后不后悔,可惜她到死都没回答我。”
玄素皱了皱眉,恰好步雪遥也顿了一顿,抬起眼看过来:“道长,你心肠这般好,我就这一个遗愿,请你……先替我下去问问吧!”
话音未落,步雪遥一个虚晃避过无为剑尖,身躯柔若无骨般在剑身上一靠,一手就向他咽喉锁去!
玄素握着箫管的左手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喉前,劲力一吐震开步雪遥这一掌,同时侧头避过从他指甲里弹出来的几根牛毛细针。他身体一转顺势抬腿扫在步雪遥腰侧,却觉脚下只有一块滑溜的衣料并无血肉,一脚下去无着力,这才发现步雪遥不知何时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技法,被扫中的只有一件血浸透的黑袍。
步雪遥人已飞跃到他头顶树上,此时双腿夹住树干向下一滑,手持短匕朝玄素天灵刺去。玄素目光一凝,无为逆势而上,刀尖被细长剑身所阻,步雪遥却是一笑。
短匕一抖震开无为剑,一只指头大小的蜘蛛也从他袖中甩出,借着这机会落在了玄素持剑手背上。年轻道长只觉得手上传来刺痛,却没有看一眼,无为剑不退反进在步雪遥手上割开一条口子,后者吃痛,本就支撑不住的身体顿时一僵,再也不能在树干上纵横来去,狼狈地跌了下来。
步雪遥却得意,他看着玄素抖手甩掉蜘蛛,笑意张狂:“没用的!这是伴随离恨蛊养出的毒虫,咬上一口就是无救,我就算死也要看你先行一步……太上宫的少宫主给我垫背,不亏了!”
玄素面沉如水,却半点也不为其所动,又是一剑直刺向步雪遥心口,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电光火石间,步雪遥看到了他手上被咬伤的地方,没有发黑,也没有溃烂。
怎么可能?!
来不及细想,剑尖已经入肉,眼看步雪遥就要被这一剑穿心,后颈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有人从后面将他猛地拽了一把,险险躲开玄素这凌厉一剑。
步雪遥本以为是自己放出的信号引来了援兵,然而刚一转身尚未站定,就觉得一股剧痛从腹部传来。
从玄素的角度,看到一只血淋淋的左手从步雪遥背后洞穿而出,惬意地缓缓舒展着手指。
腹部是丹田所在,凝聚武者一身功力气血,乃重中之重,眼下却被人一爪贯穿,就算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步雪遥。
步雪遥怔怔地看着自己伤口,只觉得全身气血都朝着这个地方汹涌,那伤口成了漩涡疯狂吞噬自己的生命,想提起真气反抗,却半点也做不到。
他错愕抬头,看到赫连御微笑的脸。
赫连御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玄素身上。
“我好不容易养到现在的‘补品’,正是当用的时候,可不能就这样死在你手了。”赫连御将玄素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在他面上旧伤和手背停顿片刻,嘴角笑容越浓,“天涯何处不相逢,原来……是你啊。”
赫连御的话莫名其妙,玄素从中听出了熟稔与隐藏的恶意,可自己分明是不记得这个人的。
他皱了皱眉:“在下太上宫玄素,阁下是……”
赫连御微微一笑,猛地将手从步雪遥腹部抽出,静静看着这个昔日的得力手下倒在自己脚边。
步雪遥抓着他的脚踝,死死盯着他,口中溢出血来:“宫主……”
“我给过你机会,可惜你总是不安分。”顿了顿,赫连御又道,“不过,就算你听话,现在我也得杀你……为了我自己。”
葬魂宫主抬手舔了舔指上残留的血肉,一口内息沉入丹田,苍白的脸色此时终于浮现出血色,就像山野传说里的精怪。
萧艳骨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步雪遥的手掌被赫连御踩在脚下,抽搐了一下,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惜再也没有了机会,脑袋一歪,死不瞑目。
赫连御抬起眼:“玄素道长,在为他愤怒?”
“杀人者恒被杀之,步雪遥造了这么多孽,不管可怜也好、可恨也罢,都该血债血偿。不过……”玄素抬起手中无为剑,“他毕竟为你卖命多年,赫连宫主如此做法,的确让人齿寒心冷。”
“你们太上宫这么多年过去,说辞却还都是同一套,都没有变过……”赫连御舔净了唇边血迹,左手再度屈指成爪,“不过,道长与我有缘,今日我不杀你,跟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