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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汽车旅馆里,无端的仇恨正在酝酿。
马波在楼梯上撞见的家伙在卡车司机里被叫作“沌蛇”。他曾在胳膊上文过一条青红的大蛇。当时有个不太会说话的搭车客批评说蛇文得不好,像只蜈蚣。这话让他莫名火大,他就在加油站的洗手间里拧断了那人的脖子。好事的人描述说,搭车客被拧断脖子的前一秒还在哼着轻快的小曲。可见沌蛇从没在“未来的尸体”前表露过自己的情绪。有预谋的杀害从开始就不露声色,只可怜那话多的家伙死都死得不明不白。这个生性残忍的卡车司机拥有所有猎食动物最好的武器——完美的伪装和毫不留情的手法。
逃亡了若干年,他出人意料地重操旧业,再次做回了卡车司机,胳膊上的大蛇文身也洗掉了。人们以为他改过自新,可本性哪有这么容易改变!文身其实无法真正地从皮肤上洗干净,喝多了酒或情绪激动时,难看的圆头大蛇还是会隐隐地从皮肤里层浮出来。残暴披上了一件隐形衣,混混沌沌的大蛇毒性却比以前更强了。他仍然极其敏感,不知哪句话或者什么人会再次将他激怒。
与此同时,什么都不知道的煎蛋正尽情感知着“安全”,玩得异常高兴。大面包可以帮他坐到窗台上,床上,抽水马桶盖子上,以及其他任何常人能坐下的地方。有点得意忘形的他,甚至想一屁股坐在马波肩膀上。
一番天翻地覆的喜悦以后,也许是玩累了,煎蛋终于拍拍大面包,坐在壁炉旁边的地板上。
“故事!”骨瘦如柴的煎蛋用期待的眼神望着马波。
“你是我们的新朋友。第一次见面要讲个故事。”扮猫一边解释一边也盘腿坐在煎蛋旁边的地板上。
“让,让麻袋人姐姐讲吧。”说到故事,马波掏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点燃。
“讲!”
“我没看过什么书,没有故……”
“求……”
“别!别说‘求’这个字!”马波不喜欢求人,更不喜欢被人求。煎蛋无意间戳中了马波的要害,他投降了。
“我讲。”他像个不得不服输的武士,无奈盘腿坐下,把皱巴巴的香烟塞回衣兜:“我真没读过什么书!曼波,我姐姐。她说,别人的话都不能相信。书里的话也是别人写的,也不能信。所以……”
马波从外套的内兜里掏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封面上用粗犷不羁的毛笔字“刷”着两个大字:
恶棍
“这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本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只能讲这上面的故事。”
对于这本根本不算是书的“书”,扮猫自然充满了疑问。这样的“日记本”或者“涂鸦簿”是谁家都有的普通物件。但马波却很认真地把它说成是“唯一一本书”。不但不可笑,还有种近乎压抑的凝重感!借着女孩子的细心敏感,扮猫还注意到切口处写着“马波和曼波”几个字。也是小孩子在笔记本上乱涂乱画时常用的伎俩。书页一翻开,这几个字就被分解,合在一起才能看见。
屋子里寂静无声,煎蛋充满期待地等着马波的故事。陈旧的拼贴本哗啦啦地被马波翻开。他认真而有些笨拙地皱着眉头,读起其中一页上的故事:
“……非常重要的人物,‘无脸人’是个出名的雇佣杀手。由于杀人方式极度残忍,他因此得名。作为职业杀手的他有个习惯,把人射伤后就不再用枪,只用拳头猛击对手头部,直到脑浆飞溅不成人样……”
“等等!”扮猫突然想起报纸上那则惊人的新闻。
“不全!”煎蛋指着马波手里拿的“书”,扮猫的话也就这样被打断了。
“这上面的故事本来就不全。”马波似乎没听到麻袋人刚才说的话。
“接着讲!”看煎蛋的兴致那么高,扮猫也就没说什么跟着往下听。
“……最著名的是,他会在战败的对手还活着的时候,用刀把对手的眼鼻嘴生生割除。尸体被发现时,面部恐怖扭曲,完全无法从中辨认死者身份。用他的话说,剥夺对方生命的同时,脸面也不能给留下。这样残忍恐怖的手段倒成了‘无脸人’被雇佣来谋杀仇家的最大卖点。这一“增值服务”让他一下变成了价格最高、最抢手的杀手。
“关于杀手长什么样子,警察找不到任何目击者。唯一确定见过杀手面目的,只有死者,所以要想抓到‘无脸人’几乎不可能。这也是无脸人为什么叫无脸人的另一个原因。直到他自杀那天!
“警察们在一家乡村妓院的浴室里发现了他的尸体。破天荒地,妓院报案了!报案时死者身份未被确定,警察们以为他们只是发现了被‘无脸人’杀害的又一个死者。妓院楼上的套间里,血水顺着楼梯淌出。卧室里只有个颤栗发抖、精神恍惚的女人。她身上的衣服都是警察进屋前老板娘勉强给她披上的。
“浴室的门被撬开,满是鲜血的地上躺着具无比可怕的尸体。医生断定他死于大量失血和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如果不是浴室房门反锁着,没人会相信一个人能对自己进行这样的虐待。人们推断了他的自杀经过:大概是为了不发出痛苦的呼救,‘无脸人’先割断了舌头,然后像削土豆那样切掉了鼻子和耳朵,挖出来左边的一只眼睛,脸上还有无数刀口。他或许还尝试过把自己另外一只眼睛也抠出来。也许是失血过多,也许是疼痛难忍,没有成功。没人能想象,如此恶贯满盈的匪徒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终结自己的生命……”
听到这里,煎蛋和麻袋人扮猫同时咽了一大口唾沫。马波没有停,继续往下念。他指了指残破的黏贴书页,“这个故事有些不全。但是能听个差不多。”于是恐怖而吸引人的故事再次开始:
“妓院发抖的苦命女人来自一个非常穷困的地方。那里有一种说法:男大为匪,女大为娼。因为贫穷,女人的父亲早就患病死去。在她6岁那年,哥哥抛弃家庭独自离开,从此再没回来。为了养活母亲,女人16岁时被卖进橘镇的妓院。她很认同这样的命运,每天跟各种过路客人上床,只求可以赚钱。几年后患病的母亲死了,她也完全没有想过要摆脱这样的生活。她失去了唯一一次救赎自己的机会。从此以后,命运就再没饶恕过她!
“一天,老板娘带给她一个外乡客人。这个客人对她算是和善,喜欢在做事以后聊天,并不是所有客人都这样。那客人掏出很多通用币摆在她的身体上。让她给自己讲故事,并承诺天亮还会给她更多钱。这就是无脸人不容易被警察抓获的原因!他从来不在旅馆或酒店投宿,妓院才是他睡觉的地方。作为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地下场所,妓院对警察有天然的雷达和排斥感。周遭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无脸人’一定可以顺利逃脱。跟妓院的女人搞好关系就等于多了一个警报器!‘无脸人’的方法是给她们钱,听她们讲自己的故事,既拉近关系又保持清醒。妓院的女人一般都撒谎,但这个被命运诅咒的女人讲的居然是真实的经历,她甚至还告诉‘无脸人’自己的真名实姓。在平凡无奇的人生悲剧末尾,她只加了一句:‘我这辈子大概就如此了。只希望我离家的哥哥有个像样的人生。’
“后来,女人的赤裸的身体果然被‘无脸人’摆了一叠一叠的钱。在她狂喜的笑声中,‘无脸人’走进洗手间,关上门。过了许久,毫无声响地,门缝里渗出一滩鲜血……”
马波念到这里,停下来合上书页,“故事到这里就断了。”
幸好故事到这里就断了!再长一点儿,扮猫就听不下去了。她走到窗口呼吸外面冰凉的空气。雪夜里即便隔着麻袋,也可以感觉到瓦肯镇刺骨的寒风。这个刚认识一天的人可信吗?还带他来看自己的朋友,是不是太过轻率了?她一边在心里这么埋怨着自己,一边对玻璃窗哈了口气,窗户上顿时结满冰花。
“煎蛋,我要回去了。”她说。
“不要!不要!”煎蛋可怜巴巴地哀求,“没完!”他用手点着马波手里的书,刚安静下来的身体再次胡乱颤抖起来。
“听完!”
“故事讲完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是必须的。有些人你碰到了,但之后再不相见。有些人你还会听说他们的消息,但只是只字片语,不是全部。除自己之外,别人的故事都看不完整!”麻袋人不喘气地说完这段话。很难说她是说给煎蛋听的还是说给自己的,“别以为谁会陪你一辈子!”
“她说得对!”马波垂下眼睑,把写着“恶棍”两字的“书”塞回衣服里,“不早了,是该回去了。”
“跟着!”仍然对那个故事恋恋不舍的煎蛋自己想出了解决方案。这方案让傻里傻气的煎蛋自我兴奋了几秒钟。他被关在屋里太久了。
“不行!没有监护人,你不能出门。明天监护人会带你出去。”扮猫只能拒绝。硬着心肠,扑灭煎蛋脸上的兴奋。
没有星斗的夜空下,马波和扮猫并肩在没小腿深的雪地里艰难地走向电车站。雪还在下,一直没停,而且落雪的速度越来越快,打得人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有时候,这双坏了的眼睛倒可以看见更多东西。”
“比如说?”
“比如说……”马波在一盏路灯下站住,“你看,路灯下的雪片不是向下落,而是向天空飞去的。”
扮猫也停在路灯下抬头。果然!昏黄的光线下,急速下落的雪片像是在往夜空中飞去。
马波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一片雪花飘进他眼睛里,凉丝丝的。闭上眼睛,一滴水从眼角流出。
“你笑一下。”马波的眼睛清澈而认真。
曼波抹了把眼泪。
马波扔掉烟,四根手指在姐姐泪痕斑斑的脸上挤出一个鬼脸般的笑容。
“你的书里,有那么可怕的故事。你难道不感到害怕吗?”扮猫把马波从思绪里拉回来。
“故事不会比现实更可怕。”马波漫不经心地从兜里摸出根皱巴巴的烟,划亮火柴,用双手捂着在寒风里点上。
“听见什么了吗?”
是的,扮猫也听到了,雪地里有“咯吱咯吱”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