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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早就等在说经台上了。
他是一个穿着长袍的道人,三十岁的年纪。
他长身而立,人挺拔如一棵劲松。
他是我的弟子,他叫莫长生。长生有一张白玉脸的长生,头上扎一个翻天印样的道髻,我把道宗给了他。
我只有两个弟子,大弟子叫崔存真。
存真本来是不会死的,都是因为应龙把祝荆山藏在了银天宫。
存真死得不甘愿,崔冷枫的心里也一定恨死了我的儿子李应龙。
不过这没什么,冷枫是其实是转世的风后,而应龙就是轩辕的那匹龙马。他们是生生世世的怨偶,每次都有一个很合理的恨的原因。
我曾说,应龙不如体面地死在银天宫。我知道他会听到这句话的,所以这些天他抱怨了我很多很多。
这没什么,帝王家的儿子大多都恨自己父亲。
开心也在恨着他吧。我希望应龙以后会明白这个道理。
长生的发须在微风中飘荡。他有一双柳叶目,眼里全是精光闪耀,他就是一个通玄人。
我喜欢这个弟子,但是存真死后,你再也不能四处逍遥了。
金刚和长生,两个人看都不看对方,一句话也都没有。
这都因为长京城里的风风雨雨吧。
鬼哭啾啾声沸天,长京道旁多骸骨。(唐王翰古长城吟取两句城改京)
我走到了他们的中间,我在想我该怎么样出场。我要像一个神仙,而不是一个末路魂。
我起手,一阵风吹来。
我低眉,一身金龙衣,一顶金龙冠。
我消失,再出现。
我浑身的金光灿灿,我出现在可梅花纂字碑上。
风飘起来,让我白色的须发飞扬,让我衣袂(mei)飘飘。
可我看到了两双眼睛,两双充满了悲伤、哀怨、不舍和依恋的眼睛。
这两个煞风景的人,坏了我的神仙出场,也坏了我的好心情。
莫长生,我知道他前世就是轩辕的太鸿。那个舞着长生,唱着逍遥的太鸿。他自己抚着自己的头顶,自己结着自己的长生,他唱自己是好一个逍遥的太鸿。
现在他叫莫长生,也是要自己莫逍遥吧。
他跪下了,他没有哭。
我知道他和金刚一样,眼泪只往肚里流。
那些可怜的男人,他们老是告诉心爱的女子,他哭了。
男人的眼泪只能往心里流,告诉别人便一文不值了。谁会喜欢一个哭泣的男人,谁会可怜一个哭泣的男人,又有谁会爱一个哭泣的男人。
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说完我的话,我就会马上离开这里。
到了让人不开心的地方、遇到让人不开心的人,我就该快点离开,一刻都不要再停留。
我对长生说道:“莫怪金刚,这一切都是我允许的。帝王就是杀出来的,从人海里杀出来的。人海里有敌人,也有亲人和手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立太子,就是想让他们杀一杀的。”
长生插话了,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说道:“应龙刚愎,太过自恋,恐对晋国不利。”
我笑了,长生明明就是不满应龙的杀戮,不满金刚的出手。
我笑道:“长生啊长生,你可原来是个老实人。现在你也学会心里想一套,口里说一套了。很好,你长进了就好,我很喜欢。”
我看他还要说话,我马上说得比他快。
我说道:“我今天来只为了告诉你,谁是轩辕的传人,你们就要忠于谁。”
长生忙问道:“谁是?”
我又笑了,这个弟子是个急性子,我要就是要让他猜,我就喜欢欺负老实人。
我只要用点心计,就能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搅碎了。
唉,长生,我最不放心你。你说你该怎么当好这个道宗宗主呢?
所以我今天,因为我要金刚照顾照顾你。可怜的金刚,还好他有一身肉。
我对着长生笑,笑得他有点寒。
我告诉他道:“我不告诉你,等你看到了那朵花,你就知道了。”
那朵花叫彼岸,其实除了传人,没人能看清楚这朵花。
可人们只要看到花影,闻到花香,就会被它迷住,不由自主地跪在花的脚下。
我又说了一句:“金刚倒是知道的,所以你以后要对他好一点。”
座有趣的肉山撇了长生一眼,他很骄傲,很自豪,脸上都是得意自满的神色。
我知道长生在肚子里呸呸呸,我在心疼他的肚子,男人的口水多数都是臭的。
我拍了拍金刚的脸,让他收敛点,莫要再气莫长生了。
然后我扔给了长生一支浮尘,它名逍遥,我愿他能够逍遥起来。
我正了正金冠,掸了掸羽衣龙氅。
我的脸上有一股暖风在徐徐萦绕。
我对我的弟子长生行了一礼:“按你的心来做,这一世你自己选择吧。”
长生知道我要走了。他拜伏在地,眼眶盈盈,却说不出话来。
我讨厌看到女人哭泣,更讨厌看到男人哭泣,我立刻消失了。
当他抬起头时,我连个影子都没给他留下。
他会觉得很难过,他肯定还有话要对我说。
可他再也说不出来了。
下山路,我在前,金刚在后。
他走得小心翼翼,还有意地跟得慢点。
他想让我走慢点,他想让我对他多说几句。
可我说不出来,我觉得没什么想说的。
人生终有离别时,但教你心知我心。我希望他知道,在我的狂乱背后,我对他的心并没有什么问题。
夜是寒的,太乙山下,马车呆呆地伫立在山道之上。
雨停了,云散了,月亮和星星也出来了。
月光如水,洒在了崎岖的武关道。四周是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几声鸟鸣和树梢沙沙的颤动声。
车厢里,开心还在梦乡里。孩子的鼻息很好闻,我在车里感到很温暖。
他的身上有轩辕的春风,我的身上也有这股春风。
金刚跪在了外面,陆五坐在了车头。
我对金刚说:“走吧,傻孩子,我会陪开心到林泉寺的。”
陈金刚趴在地上,他一副扭捏的样子,回了我两个字:“陛下!”
在他的面前,我从不称朕的。
我知道他爱我,那是种能把心掏出来的爱。我就像他的父亲,他会永远守护着我。
可是我们终于要离别了。
我无奈,只好又多说了一句:“以后好好做你的护道人,这是我拜托你的。”
他还是不愿意走,他说:“我舍不得陛下。”
我苦笑,这个胖子真扭捏。
我说道:“人生终有离别时,你莫婆妈、莫纠结了。”
金刚还是低声道:“陛下。”
他在拖时间吧,他怎么能这样优柔。他可是七星的首领,七星的星主。我把黑暗中的帝位传给了他。
我不高兴了,狠狠地喝了他一句:“滚!”
这一句喝,有点太用力了。声音震动了包裹着我和他的结界,让陆五的身体也抖了一抖。
金刚还是装作没听到,口里又说了两个字:“陛下。”
我瞪了他一眼,在牙齿中磕出了几个字:“你快点滚,我已经很不高兴了。你难道要我最后这几天都过得不舒服吗?”
金刚站起身来,他紧紧地望着我。
然后他举手轻轻地拍了拍车厢。马车终于动起来了,它慢慢地向前去了。
武关道上留下了一座不动山。
山拜倒在地,俯首无言,他心里知道这是永别。
我的心里也知道,这是我和他的永别。
他的肩头颤抖和耸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就这样久久地跪在那里,眼里含着泪,一直都没有起来。
我坐在车里,静静地坐在车里面。
可我在心中对他说:“金刚,人生终有离别时,但望离人有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