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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394年太祖李成桂将都城从开京南迁至汉城以来,这座城市成为朝鲜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已有两百余年。虽然汉城地处朝鲜半岛中部腹地,按理说位置比较安全,但期间却也曾经历过多次战火摧残。
这其中既有1592年日本入侵朝鲜时攻占汉城后所犯下的暴行,也有朝鲜国内部多次宫廷政变引发的内乱。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战乱已经成为了这里每一代人都必经的磨难,一种特殊的“历史传统”。
很多人认为去年的抗清战事结束之后,李倧对朝鲜国的统治得到了有效的巩固。特别是今年海汉又出兵教训了朝鲜的另一个恶邻日本,更是进一步消除了朝鲜的外部威胁,这个国家将会迎来一个比较长的安全发展期。
包括从去年就一直驻扎在朝鲜这边的王汤姆和钱天敦,也是持类似的看法。但事实证明他们都看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朝鲜国的宫廷政变传统并未就此停歇,而是一如既往地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然后搅得汉城一片混乱。
当然了,相较于历史上的多次宫廷政变,这一次的混乱程度倒还不算太严重,死的人也不算多。但要论造成的影响,却丝毫不亚于这个国家过去历史中的任何一次宫廷政变,在某些方面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在政变之后竟然引来了外国军队介入,这便是过去未曾发生过的新状况。
而对于策动这次政变的人们来说,如何应对这种以前从未发生过的状况,真的是一个相当困难的问题,以至于海汉军已经兵临城下,他们似乎仍然没能拿出有效的解决办法。
崔鸣吉静静地坐在书房中,没有点灯,似乎是在黑暗中默默思考问题,当然也有可能是不想让不断进来汇报消息的手下发现他脸上的疲态。
崔鸣吉在今年被李倧任命为领议政,这个职位就相当于是朝鲜的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经是个人仕途顶峰,地位无比尊崇。
虽然领议政的职位让崔鸣吉成功地压了老对手金尚宪一头,但崔鸣吉却并未因此而兴奋太久。金尚宪的职位只是从二品的大司宪,但其影响力却早就不受这个官职所限了,去年抗清战争期间的强硬主张让其声望大增,很多朝廷官员都以其马首是瞻,认为金尚宪的政见才是朝鲜国未来发展的希望所在。
六曹衙门、司宪府、司谏院、承政院、宗亲府、成均馆,这些大大小小的衙门很多都是金尚宪的斥和派在控制。除此之外,全国各道、府、牧、郡、县各级官府中,更是有无数金尚宪的拥趸。
所有人都知道崔鸣吉是金尚宪的政治对手,一生之敌,那么哪怕崔鸣吉已经登上了权力顶峰,成为这个国家地位最高权力最大的官员,但仍有许多人站在金尚宪一边,不认同崔鸣吉的执政理念。这就导致了崔鸣吉上任之后的施政措施一直磕磕绊绊,效果自然也就大打折扣了。
崔鸣吉当然知道这些问题的根源所在,但他不可能下令罢免金尚宪的官职,或是干脆将他抓起来弄个罪名杀掉。他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即便是有,也还得顾忌金尚宪的影响力将会带来的可怕反噬。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国王李倧根本不会同意他用这样的手段去对付金尚宪。
在去年金尚宪声望大增的情况下,国王没有提拔金尚宪却转而将他安排到领议政的位置上,目的当然很简单,就是要用他来制衡已经在朝堂上占据主流意见的斥和派。但制衡不是打压,国王只是希望不要让金尚宪一派风头太过,可不是要让崔鸣吉将其从官场上铲除。要是崔鸣吉打算这么做,恐怕第一个跳出来阻止的就是国王本人。
但金尚宪顶多只是与崔鸣吉政见不同,却远远说不上不死不休的仇敌,而且他们在某些方面其实是持有共同的看法,比如说对外部势力介入朝鲜的警惕。
不管是试图武力入侵朝鲜的日本、满清,还是以宗主国姿态面对朝鲜发号施令的大明、海汉,在他们看来统统都是应该排除在外的对象,这样才能让朝鲜保持应有的自主性。
但国王似乎并不是以这样的眼光去看待问题,自去年引入海汉军对抗清军之后,李倧似乎从中尝到了甜头,开始向海汉敞开了大门,引进了各种来自海汉的新制度和新事物,最后甚至把王世子都送去了海汉留学,看样子是指望以此把朝鲜的未来与海汉绑定到一起。
崔鸣吉认为这样做的结果可能只有两种,一是让朝鲜彻底变成海汉的藩属国,今后便以附庸的身份向海汉提供所需的自然资源、劳动力和销售市场,并接受海汉在政治军事领域的全方位管制;二是朝鲜国真就如海汉承诺过的那样,在未来迅速成长为区域强国,在国际上能与其他国家平等对话,不用再畏惧任何国家的军事入侵,也不再需要来自其他国家的庇护。
后一种情况虽然看起来很美好,但崔鸣吉认为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像海汉这么精明而现实的国家,对朝鲜的扶持和援助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要让朝鲜早日脱离自己的掌控,没有理由去推动第二种情况的发生。他们所做的所有事情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手里的朝鲜国抓得更牢。
既然否决了唯二可能中的一个,那么仅剩的一种可能虽然看起来有些黑暗,却就是朝鲜国接下来所要面对的现实了。而作为一个爱国者,崔鸣吉不可能安然接受这样的结果,更不可能在意识到这样的结果之后还昧着良心把自己的国家往这条道上推。
崔鸣吉相信朝堂上不只是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他希望能够有更多的高官与自己联手,尽可能降低和消除海汉在朝鲜国所施加的影响力。
普通的官员就算在某个领域有权有势,自视甚高的崔鸣吉也看不上,更不屑放低身段与其联手合作。他如今已经是朝鲜国领议政,整个朝野上下除了国王之外,能让他正视的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的老对手金尚宪。
这件事看起来似乎很荒谬,两人在朝堂上斗了几十年,如今崔鸣吉好不容易在官职上占据上风,又何必要低头去向老对手寻求联手。但只有崔鸣吉知道,自己的这个老对手,其实也是一个很单纯的爱国者,两人的政见虽然相左,但目的却都是一致,那便是让朝鲜变得强大。
不过对于跟海汉的合作,金尚宪一直都是支持的态度,甚至还派了亲信手下到大同江那边替海汉人打下手。所以崔鸣吉当时也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说服对手转变观念。而且这种事绝不能让国王知道,否则他就失去了制衡金尚宪的作用,这领议政的位子自然也就坐不稳了。
而事实是崔鸣吉没有看错人,金尚宪对效仿海汉的支持,并不代表他愿意见到第一种结果出现,他和崔鸣吉一样,只能接受第二种结果——尽管在现阶段看来成事的希望似乎不大。
两人在暗中安排了几次面谈,然后很快就达成了一致。当然这种一致并不是指他们就此握手言和,而是对朝鲜未来发展道路的一些设想。比如独立自主,在未来摆脱别国的控制和威胁。
但如何实现这些设想,两人的想法有着极大的不同,崔鸣吉更倾向于自力更生,依靠自身的努力来实现由弱变强的过程,而金尚宪则认为依靠海汉提供的各种学习机会,能够帮助朝鲜更快地达成目的。
是的,在这个关于国家命运前途的问题上,两人又一如既往地再次出现了意见分歧,而且很难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看法。
以对外强硬著称的斥和派代表人物金尚宪,如今一力主张与海汉合作,而一向主张以和谈方式解决争端的崔鸣吉,这时候却建议要与海汉保持距离。
两人的位置好像突然就颠倒过来了,但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此一时彼一时,说到底还是形势所迫。金尚宪需要借助海汉来提升声望,进一步增加影响力,而崔鸣吉只能站在金尚宪的对面,才能体现出自己在朝堂上的价值。当然了,他们认为自己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国家强盛,在这个过程中走了一些弯路,做了一些违心的事,那也无可厚非。
金尚宪希望崔鸣吉能等到世子从海汉留学回来之后再作结论,那时候他们可以通过世子在海汉的经历和所学到的东西,来了解海汉对朝鲜未来所持的态度。如果世子对海汉没有产生依赖,并且有独立执政的打算,那么就无需在现阶段采取强硬的态度与海汉割裂开来。
但崔鸣吉担心的却不是世子,而是国王陛下。
他升任领议政之后,有了很多与国王私下议事的机会,从而对国王的一些想法也有所了解。国王希望朝鲜能以海汉为榜样,将海汉的强国之策复制过来,为此甚至将世子送去海汉学习。这些在崔鸣吉看来都不是太大的问题,但国王今年开始向他征求意见,是否可以引入海汉官员协助处理朝政和外交事务。
崔鸣吉不知道这样的念头是王汤姆等人灌输给国王,还是国王自己一时糊涂异想天开,但他知道这个头绝不能开,否则便是彻底将本国的权力交托到了海汉人手上。
他试图劝说国王放弃这样荒谬的想法,但却并未成功。李倧反而警告他,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地位从何而来。
崔鸣吉知道此事不是自己一个人能扛得下来的,所以他还是告知了金尚宪,并希望他能够与自己一起去劝说国王放弃这个念头——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的利益应该是一致的。
金尚宪得知此事之后也无法保持镇定,崔鸣吉想到的问题他也能想到,要是让海汉人入朝做官,那将他们这些本土官员架空就只是时间问题了。不管是领议政还是大司宪,到时候都不过只是放在大殿里的装饰品而已。
于是两人一起去见了国王,但李倧此时似乎已经鬼迷心窍,对他们的劝说不屑一顾,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们费了这么多事把官员送到海汉去接受培训,那为什么不干脆请几个海汉官员过来,到我国来做几年官,在这里手把手教会大家做事的方法?”
这乍一听似乎有点道理,但金尚宪和崔鸣吉却知道这样做就是亡国之举,万万不可实施。
那天谈完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两人的脸都是黑的,各自出宫回府,然后当晚又秘密见了一面。
“昏君。”
“当废。”
于是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争执之后,两人在国王的推动之下又一次达成了一致意见。但他们想做的事情非常危险,远远不是过去清洗政敌这么简单。
要保证政局安定,国家能够平稳地发展,不受外部势力控制,留给他们的路似乎就只剩下了一条。
但就算他们在对待国王的态度上达成了一致,对于如何去达成目的,他们仍然一如既往地持有不同的意见。
发动政变不难,朝鲜历史上也有很多成功的范例可以效仿。难的是如何控制住局面,不让事态失控,以及在事成之后如何收尾,以尽可能平缓的方式完成权力交接。
每一个环节,都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处理办法,都值得争论一番。而最具争议性的话题,又莫过于最后一个环节,权力交接,谁来接掌大位?
是金尚宪支持的世子?是崔鸣吉支持的二王子凤林大君?还是另行推举国王?甚至是由他们二人的其中之一来暂时接管王权?
这涉及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也没有真正的万全之策,双方都希望能够得到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但要说服对方又何其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