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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阊门北码头,历来是苏州民国以来最热闹的场所,每日里巨轮进出,吞吐着大半个苏州的营生。
正午刚到,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一艘万吨轮船缓缓的接近岸边,船上印刷着精美整齐的英文,依稀可见,甲板上走动的尽是衣香鬓影的绅士淑女。
巨轮跟旁边的普通客船比起来,如同小巫见大巫。
出门旅行多为结伴,这样一来,船上一个孤零零的年轻人就显得惹眼起来。
他看着二十来岁,身材颀长,脸上还带着些没退干净的青涩,但却很少年老成的穿着一身板正的西装,似乎十分郑重。
随身手提的箱子上,医学院的字母和英文标注的“杜和”两个字明晃晃的,身份一看皆知,众人虽然对这个年轻人怀着几分好奇,但看他严肃,都无人冒昧接近,留给少年一人远眺的空间。
轮船甫一靠岸,在异国漂泊四年,思乡若渴的杜和就随着人群涌到了岸上。
码头被旅客和接亲友的人堆满了,在一群群喜笑颜开的人之外,杜和原本紧绷的脸上也不禁带着几分期待之色,寻找着接船的亲人。
但他左顾右盼,还是没有看到接他的母亲,甚至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奇怪,怎么没找到姆妈?海叔也没见?我的信难道没有送到么。”杜和低喃一声,等到人群稀少之后也没有等到接船的家人,脸上难掩失落之色。
他表情不显,深吸一口气,就缓缓踱步走向一个揽活的黄包车夫,打算自己返回家里。好不容易才凑到了三辆车,将他的十几箱行李给安顿妥当,便一路朝着杜家大宅而去。
在外学医四年,杜和一次未回,异国他乡学着不喜欢的东西,遍地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文化和习惯的差异让杜和性格越发封闭,每每思乡欲狂,几乎都快忘了家乡是个什么样子。
“还好,有这些宝贝陪着我。”杜和眼神从手边一只小箱子划过,也看不清是怎么动作,手上就多出来一副扑克牌来,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了起来。
旁边两个并排跑的车夫见了甚为惊奇,不错目的看了半天,才忍不住长了口问:“这位少爷刚才变得莫不是戏法?真头次见,稀奇的很!”
杜和虽然性格随和,不过颇为内向,此时也不知道说两句话吹嘘一下自己的家世背景,只是木讷的点了下头,就算回答了。
他不说,但是另一个车夫眼光活络,知道杜和的住址,大胆一猜,登时就夸赞道:“你当这是谁家的少爷,这可是戏法世家杜家的公子,那可是连奎班未来的少东家,一等一的戏法大师!我说的对不,杜少爷也是家学渊源吧?”
杜和“唔”了一声,忍不住纠正了一下,“是魔术,不是戏法。”
马屁没有拍到地方,那车夫也不寒碜,眼珠一转,就笑呵呵的扯了个话题去跟另外两人闲话,没让气氛尴尬。
杜和也不是不想跟他拉扯两句,只不过自己家的事自己清楚,他虽然是货真价实的连魁班上任班主的独子,怎么着也有几样看家本领。
但是也不知怎的,十几岁开始,刚要蒙学打底子的时候,家里就禁止他学家传手艺了,到他十七岁,还直接被家里去了国外,漂泊四年,如今二十一岁,说是学成归来,但是那让人眼晕的解剖图记了几张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最爱魔术,自以为也有几分天赋,可惜除了自己在外偷偷的学的一点西洋戏法,家里面连最简单的钱币穿杯都没教过他。
连他父亲,当年上海滩连魁班叱咤风云的杜中恒杜老板,也在十年前改行去下了南洋,再也没碰过老行当了。
杜家如今虽然还挂着个戏法世家的名头,可要没意外的话,这名声也就到他这代为止,家学渊源不假,他却是个外强中干的样子货。
不过杜和摸了摸手里的箱子,又看了看左右两边的大箱子,眼神坚定,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下晌时分,苏州天气最热,但已经元旦,天气也就十几度,可是三个车夫还是满头大汗的将杜和送到了杜宅门口,连头发都湿透了,还体贴的将箱子都卸下放好,可见憨厚。
杜和没会说什么好听话,只是多给了几个钱,让车夫们自己买个大碗茶喝。
等车夫们千恩万谢的走了,杜和回过头看着面前的这座铜扣大门,满眼怀念的附手上去,摸了摸一个铜扣上边自己留下的印子,又四下看了看门楣,微微一叹。
四年了,家里似乎没有丝毫变化,只有他,从一个毛头小子长成了一个小伙儿。
杜和露出个微笑,扣了扣门口的铜环,沉重的碰撞声传了出去,很快,一个黑衣管事模样的人就开了门露了个头出来。
一见杜和,管事顿时就揉了揉眼睛,随即“妈呀”一声,往后退了一步,试探着问:“少爷,是你回来啦?”
杜和微笑着点头,喊了声海叔,自然的伸出手去握了握管事的手,又问:“姆妈呢,家里可有收到我的信么?我在码头没看到她。”
海叔神色怪异的看着自己刚被杜和晃了两下的手,口中下意识的就说:“太太还在院子里纳凉呢,没听说今天少爷回来咧……”
杜和楞了一下,随即快步朝着天井里走去,隔着老远就看到自己母亲那一袭熟悉的黑底绒花旗袍,母亲盘着时兴的头发,神态轻松,正拿着把精致的剪刀在修建花枝。
杜和不知道梦里梦到过几次母子相见的情景,此时乍一见到,有些激动难耐的叫了一声:“姆妈!”就快步行了过去。
杜母听到声音动作一顿,侧过身来看杜和,却脸色一沉,不等杜和走近,眉头一皱就轻喝出声:“阿和,你回来作什么?”
杜和的动作停住了,他颇有些不知所措的张着两只手,嗫喏着:“姆妈,我,我完成学业了……”
杜母眉毛一挑,有些疑惑,不过脸色倒是好了些,轻声吩咐下人,安抚了儿子,将杜和的行李归置了去,带着杜和一起进了前厅。
杜和一眼就注意到,前厅里原本挂着的吕祖像不见了,换成了一幅崭新的范蠡。
杜母和颜悦色的坐在杜和的上首,拉着杜和的手问了起来。
起初杜和还有些收着,后来见杜母一直笑吟吟的,也就渐渐放开了,除了医学课程之外,将自己在欧洲见到的新鲜事儿都给一股脑说了出来,还小心翼翼的夹杂了几件魔术师表演的事。
杜母没说什么,只是忽然问杜和:“阿和,我听闻英吉利那里新出了一种放血疗法,可以治疗顽疾?不知可否治姆妈的咳疾?”
杜和随口就给否了,“哦,姆妈,有是有,但是新方法总要实验些日子,姆妈要看病,还是用成熟医术来才好。”
杜母脸色微变,没说什么,只是催促儿子早些洗漱休息,等杜和心满意足的出了正堂后,才渐渐的阴沉下来。
老管家阿海默不作声的来到了女主人身后,杜母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一样,忽然开口:“阿海,阿和并没有专心医术,连我们这里都听到的骗局他都没有发觉……”
杜母的声音艰涩下去,有些痛心的一拍桌案,“那孽子既然不务正业,那定然是去学了魔术!”
阿海脸上的褶子一抖,慢吞吞的说:“太太,少爷也许是旅途劳顿……”
“绝无可能!他与我说起那些事来,口若悬河,偏偏我问一句学业,他就漏了陷,”杜母忽然一挑眉,乍然问道:“阿和的行李放回他的房间了么?”
阿海摇了摇头,“底下人放到耳房了,李嫂说先给少爷浆洗一下衣服去去尘土。”
叹息了一声,试探着张口为少爷辩白,“太太,少爷也是一心想继承老爷的技艺,他没不务正业的心思。”
杜母已经站了起来,抚了抚旗袍的盘扣,就朝外走去,低声说:“阿海,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阿和当然没有坏心,但是老爷既然明令禁止杜家人再沾魔术,那么他就不能沾!”
阿海闭上了嘴巴,紧跟在杜母身后,去了耳房,刚一进屋,阿海就听到一声脆响,却发现杜母站在十只打开的箱子中间,气的浑身发抖。
仆人心虚的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可是杜母生气的地方明显不是这里,而是那些箱子。
箱子里面全是魔术道具,见过的没见过的,琳琅满目的摆的满满当当,阿海有些出神的想,这要是老爷还没退行的时候,见到了肯定要欢喜的,可惜……现在杜家不是原来的杜家了。
杜母咬着牙,脸色雪白的站在一堆发抖的仆人中间,一字一句的说:“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拿去烧掉,一件也不准留!”
话音刚落,杜和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姆妈,烧什么啊,吵得我都睡不着……你们做什么?”
阿海的腰深深地弯下去,小小的耳房里登时噤若寒蝉,针落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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