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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川在馆里越来越变得热情也越来越变得随和。
他的随和真是改变了博物馆的格局,之前避着不跟他说话的,主动来他办公室,跟他拉起家常了。拉着拉着,就会冷不丁跟他说起一些事。有的以前对他很冷漠很不屑,把他划入“落架凤凰”那一系列,认为他不过是遭了贬,来博物馆接受惩罚的,现在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看邓一川做事做得风生水起,便也悄悄地凑过来,想跟他掏几句心窝子。
人都是好事的,这是人性中最最基本的一面。表面上看似人们一个个麻木,对某些敏感话题避而不提,甚至摆出一副高冷一副与己无关高高挂起的样子,其实呢,一个个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都在寻找机会,只要觉得是个机会,马上就会贴上来,跟你窃窃私语。
邓一川已经听到了不少事。
比如说,他也是最近才知道,市委书记田中和夫人吴南平是个文物谜,她对馆里这些宝贝爱得不得了,见了就走不动路。夫人吴南平以前有事没事就往馆里跑,跟馆里很多人都熟,跟老夫从吉文斗,关系也很是不错。
有人告诉邓一川,老夫子评高职的事,吴南平还帮着奔走过呢,老夫子出的两本专著,都是吴南平帮着给拉的赞助。
这点,老师吉文斗从没跟邓一川提起,师母颜歌,也从未在邓一川面前提过吴南平。
馆里的人还告诉邓一川,夫人吴南平来馆里,从不找伊浅秋。要么让老夫子吉文斗陪着她,要么就让以前的副馆长孙学儒陪他。
邓一川查了馆里的会议纪录还有相关文件,前副馆长孙学儒在馆里正是负责文物这一块,他也是吉东名副其实的文物专家。可惜两年前,也就是陈原二次责成相关部门查西楼乱装修的时候,患肝病离世了。
孙学儒去世后,文物这一块,就由吉老夫子接管。但馆里的人告诉他,自打孙学儒离世,田中和夫人吴南平再也没来过馆里。
还有一件事,竟然是杨眺告诉他的。
邓一川真没想到,杨眺也会加入到向他“倾吐”的行列里。
这天杨眺走进他办公室,先是不着边际地聊了一阵,然后拿出一张照片问:“认识这个人吗?”
邓一川瞅一眼,照片上一共两个男人,是在馆里照的,背景是陈列展示中心那堵墙。其中一个邓一川认的,就是已经故去的原副馆长孙学儒孙老。另一位看上去很年轻,也就四十来岁,穿着打扮很新潮,一看就有派头。
“谁?”邓一川不认识这人,扭头问杨眺。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吴老板吴南宏啊。”杨眺夸张地说。
吴南宏?邓一川猛地记起,书记夫人吴南平有个弟弟,但这人不在吉东,据说是在南方,财发的很大。此人不只是脑瓜子好使,胆子也大,能量更是大得出奇。有人甚至说,田中和所以能到吉东当一把手,跟这人有一定关系。
这些都是秘书们一起八卦时他听到的。
但他没想到,吴南宏居然来过博物馆,居然还跟孙老合过影。
邓一川还在乱想,杨眺又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让他看看照片上是谁?
邓一川只一眼,就惊了。
照片也是两个人的合影,地点同样在陈列馆那堵背景墙前。照片上那个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的人不正是他“七叔”邓光乾么?
“这个眯眯眼好像跟你有点关系吧?”杨眺话里有话说。
“你什么意思,不,我七叔怎么跟他合影?”邓一川有点语无伦次。
杨眺像是在卖关子:“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整理以前档案,无意中发现还有这几张照片的,想把它扔了,又觉得可能对你有用,所以就拿给你看。”
“把照片给我。”邓一川来不及细问,他相信杨眺绝不是随意拿来给他的,这女人肯定还知道什么,考虑到现在跟杨眺关系还不是太那个,有些事也不能跟杨眺细问,就想先把这几张照片留下。
不料杨眺说:“凭什么要给你,给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邓一川一下哑巴。是啊,他能给杨眺什么好处?
正失望呢,又听杨眺说:“拿来就是给你的,瞧瞧你,还大秘书呢,这点玩笑都开不起。”说完,将照片留下,匆匆走了。
邓一川觉得这女人真怪,但最近馆里的人都有点怪,包括老师吉老夫子,还有那个徐学里,老是偷偷摸摸跑他办公室前,来了又不进敲门进去,鬼鬼祟祟站半天又走了。
邓一川想,有可能他已经触动了某根神经。
邓一川一边兴奋,一边又暗暗告诫自己,切不可高兴过早,越是这种时候,自己越要谨慎。
邓一川觉得有必要去趟老家,见见这个“七叔”。遂以家中父母有急事为由,跟馆里请了假,就往龟山去。
邓一川的家在龟山县旺水镇一个叫旺村的小山村里。邓一川一回去,父母可是高兴坏了,尤其母亲温月娥,不停地问小孙女咋样了,啥时带回老家来?
为了省事,也为了不让父母太担忧,邓一川没告诉父母已经跟章小萱办离婚,只说是章小萱跟丈母娘叶绿带小露去了海南那边。母亲追问他为啥要去海南?邓一川撒谎说:“我现在这样,不能让她们留在吉东受别人白眼,先让她们去海南,那边我都安排好了,等这边啥都平稳了,再让她们回来。”
母亲就哭。母亲不知道海南到底有多远,但肯定比省城海州要远。一想跟小孙女隔这么远,母亲心里就不是滋味。
邓一川又跟父亲说了点别的事,当天晚上就住在父母这里。
第二天上午,邓一川去见“七叔”。
“七叔”家现在真是不能跟以前比了,以前只是跟他家一样的旧瓦房,掩在树木丛中,一边靠着山,一边临着田。现在不一样了,“七叔”家起了新楼房,邓一川数了数,居然五层。
这得多少钱啊?邓一川一边走一边替“七叔”家算着,心里默念出的数字吓了他一大跳。还没见“七叔”,但他似乎已经替“七叔”把来钱的路想明白了。
那个叫吴南宏的男人,才是“七叔”的大恩人,也才是把“七叔”推到“大师”位子上的人。
邓一川现在甚至不用去怀疑,自己这位“七叔”,其实一直在跟书记夫人的弟弟吴南宏吴老板做着生意!
邓一川今天来,就是想证实这点。
要是这点证实了,其他一切就都清楚了。
“七叔”不在,出门迎接他的是“七婶”。“七婶”好像并不知道邓一川进过看守所的事,更不知道邓一川仕途出了问题。见是他,马上兴奋,大声地喊着是川啊,我们邓家的官来了,市长大秘书。
邓一川听的脸红心跳,目光忙往四处瞅了瞅,幸好村子里人不多,没人知道他回来,也没人跑来围观看热闹。邓一川心才踏实了些。
“七婶”迎他进了屋,着实热情。一边训道他多久都没来过老家了,来了也不到她屋里坐坐。一边又说婶知道你忙,跟着市长能不忙吗?
自从“七叔”成了大师,“七婶”的境界也高了许多。村子里怕是没有其他妇女比她更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哪个人知道市长是谁书记又是谁。就连邓一川母亲温月娥,让她说出书记田中和的名字,怕也很难。
但这些“七婶”都晓得,不仅晓得,还知道田书记的老婆喜欢什么,还说王华伟市长的老婆就没田书记老婆有雅兴,对她家这些宝,一样也不感兴趣。
这话印证了邓一川的猜想。
邓一川本来就已判断出,博物馆那些失踪或被“替换”的文物,都进了夫人吴南平的腰包,也许有一些被她弟弟吴南宏“拿”走了。而目前摆在架子上的,就出自“七叔”之手。
田中和在博物馆里,只是让夫人还有小舅子图了这些“宝贝”。为公平起见,田中和对博物馆工程追加投资之事采取默认态度,而追回投资这一块,利益全被王华伟父子拿走!
这叫各取所需!
他的死对头,秘书田瞳当然也不会白忙活,肯定也跟着王军几个,从博物馆拿走不少好处。
屋里坐了一会,邓一川提出去“七叔”的工作地看看,为了让“七婶”能更加兴奋,邓一川故意说:“好久没来了,也不知七叔现在创作出了什么宝贝,我得看看,回去好跟领导交待。”
一听领导两个字,“七婶”兴奋了,马上说:“婶这就带你去,也不是婶自夸,你七叔现在的手艺可是越来越精了,吴老板刚刚拿走一批,说放在香港那边,没人能辨出真假呢。”
邓一川才知道,“七叔”是跟着吴南宏去了香港。
“七婶”一边如数家珍地将那些宝贝指给邓一川看,说这是哪家订做的,那些已被哪家订走,钱都付了,就差来提货。邓一川看着这个巨大的工作室,心里一遍遍惊呼。
他还从没想到,老家的文物市场已经发展到这么厉害。七叔家也学城里那样,楼下有很大的地下室。“七叔”将整个地下室做了他的工作室,里面有好几堵墙一样的博古架,上面全摆满了“文物”。
这些“文物”单靠肉眼,根本辨别不出真伪,也就是说,老家龟山的这个产业,已经很有水准了。
这一天,“七婶”真是让邓一川开了眼。邓一川暗叹,以前真是对这行关注太少,懂的也太少。他甚至觉得,就连“七婶”现在的专业知识,也比他强。
这里不只复制着龟山和吉东出土的那些“文物”,就连著名的马家窑彩陶,“七叔”竟也能复制出来。
邓一川不能不惊叹“七叔”的厉害。想想马家窑什么地方啊,那可是仰韶文化的代表,那里出土的彩陶都是距今有五千七百多年的新时代晚期的宝贝,马家窑陶器大多出土在黄河上游甘肃、青海一带,甘肃跟吉东有多远,“七叔”竟边那边的陶都能仿制,邓一川真是不敢想象!
后来邓一川在一个博古架前停下了。虽然“七婶”没向他介绍这五件是什么,但邓一川一眼就认出,这五件,就是眼下馆里架子上缺的那五件!
邓一川问“七婶”,这五件是啥时做的?“七婶”开始说不记得了,这么多宝贝,她哪一一记得清?后来她冲那些宝贝巴望了一眼,说:“大概是前年做的吧,听你七叔说,好像是你们姓孙的馆长不在了,钱没付,东西就让你七叔扣下了。”
邓一川忽地明白,所有的文物,其实都是吴南平姐弟通过原副馆长孙学儒“拿”走的,真的拿走,然后再掏钱让“七叔”做一批“真的”出来,给馆里补上。而之前他在馆里看到的那空的地方,原本该把这五件摆放上去。只因孙学儒突然去世,没人跟“七叔”付钱了,“七叔”才将它们扣留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