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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沈丹干完架,邓一川忽然感觉,自己的处境很危险。
以前不管出多大的事,他心里都不怎么怕,那是因没惊动普天成。现在这层关系被捅破,尘封那么多年的旧事被重新翻腾起来,他心里不好受,相信普天成心里更不好受。
他们这些人,自己怎么难受都行,就是不能让领导难受。领导难受,那一切就都全完了。
何况是级别那么高,职位那么显赫的一位。
邓一川心里凉嗖嗖的。
担惊受怕地过了一天,第二天正打算去问问晋平原,去博物馆的事怎么定下了,晋平原却主动将电话打过来。
晋平原让邓一川去一趟市政府。
到了市政府,邓一川先是在楼道碰上了市长许怀远的秘书史晓光。邓一川还想跟史晓光打声招呼,没想史晓光看见他,快速一闪,不见影了。
邓一川心里就越发没底了。上次遇上史晓光,再怎么着人家也还跟他打了招呼,并且不避嫌疑地跟他并肩从楼梯上走下来,就算遇见了小蚊子,人家也没躲没装,坦坦荡荡的,有股子正气在身。这才几天,居然也躲他了。
史晓光躲他,这问题就严重了。因为史晓光的一举一动,都传递着新任市长许怀远的态度。看来沈丹找普天成这事,已经传遍了吉东。
邓一川怯怯地来到晋平原办公室,门半开着,举手敲门前,邓一川先探进目光,见晋平原安静地坐在板桌前批阅文件。他记忆中的晋平原总是这样,一年四季都埋头在文件堆里。仿佛吉东的文山会海,就从他这里叠起。
室内没别人,邓一川先是平息了下自己,然后举起了手。
这时候他真是期望楼道里能出现一两个身影的,哪怕是过去与他为敌的田疃,至少他们的惊讶声会惊扰到里面的晋平原,晋平原也许会将目光投过来,那样就能看见他了,就会说句让他进去的话。
可没有,楼道里好安静,一个人影都不见,好像大家都知道他要来,刻意躲避开似的。这样安静的场面,邓一川还很少遇到过。记忆中的政府办公楼,总是吵吵嚷嚷喧嚣一片。每个人都像不知疲倦的机器,不敢停下来,事实上也停不下来。
如果你问这幢上的每一位人最近怎么样,百分百的回答是一个字:忙。如果你再问一句,忙什么啊,十有八九的回答会是:“忙什么,说不上,乱七八糟的,就是忙。”
什么时候起,忙成了他们这些人的代名字,好像不忙就显示不出他们的存在,显示不出他们的重要性。但真要问忙什么,也确实答不上来。
换一个好听点的词,就是事无巨细。
要是撕开了脸面说,那就是瞎忙。
邓一川现在想法不一样了,前几天他还对博物馆这样的单位耿耿于怀,一肚子成见。认为跟政府大院任何一个单位比起来,都差了几条街。这些日子他将自己的过去分析总结了一遍,认为自己再也不能瞎忙了。瞎忙其实就是挥霍青春挥霍时间,他是得认真去做一些事了。
或许到了博物馆,他还真能在专业方面有所发展有所建树。
但凡走过仕途的,仕途顺时,没一个能看上搞专业的。专业算什么啊,搞一辈子能搞出什么好处来,再牛的专业,要想出成绩,还不得权力说了算。可一等仕途受阻或者前程无望,一个个的又回过首来,挤破头地要跟专业发生点关系。
你看现在市里各协会,作协书协影协,哪个不是挤满了曾经的官员。这些人老了,病了,或者出问题了,提前从位子上退下来,一挪脚,一个个地又跑到这些专业协会里发号施令,涮存在感呗。
人活一辈子,其实就混个存在感。这话好像是老墨或者博物馆吉老夫子跟他讲过的,讲时,邓一川并不觉得这话深刻,更不觉得这话折射了一大批人的人生观。经历了这次变故,邓一川开始明白,存在感其实是人活下去的精神支撑。
另一种诱惑,或者叫力量。
既然官道走不通,那就在专业上好好搏一把吧,他不能年纪轻轻就把自己废掉。
博物馆这种单位虽说也没啥特别强的专业性,但比起曾经干过的文联,还是有很多东西可学的。
这是最近邓一川思想上发生的变化,也是他对未来人生的一次调整。他今天来,也想跟晋平原汇报汇报,当然,那要看晋平原愿不愿意听他汇报。
许是他在门口站久了,也许是晋平原早就知道他来了。邓一川抬起手臂打算敲门的时候,门里突然响来一声:“进来吧。”
邓一川长舒一口气,进去了。
“坐。”晋平原并没抬头,目光仍然盯在手中文件上,嘴里习惯性地发出一个字。
邓一川当然不敢坐,他在离晋平原五步远的地方站下,伸长目光看了看晋平原的水杯,可惜水满着,这就让邓一川失去借助倒水调整自己状态,缓和一下这种紧绷绷的气氛的一个机会。
工夫不负有心人,站在那里,邓一川还是一眼看见板桌对面长茶几上放几份摊开的文件,还有几份报纸,感觉机会来了。忙过去整理。
晋平原仍然没说话,继续拿笔在材料上修改着什么。
等到邓一川将茶几整理干净,文件归了类,他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
“最近很忙啊你?”
邓一川被这话骇了一跳,这可是带着很多挖苦意味的啊,没明着提沈丹,但用一个忙字,却把这件不光彩的事点了出来。
“对不起,真心给领导添乱了。”邓一川垂下头,一幅做错事的样子。想检讨,但又不知从哪个方面检讨起,只好装可怜地等着晋平原批评。
晋平原却没多说什么,语气利落地道:“市里已做出决定,明天你到博物馆报到,组织手续已经过去了,今天叫你来,就这事。”
说完,头又埋了下去,继续批改起文件来。
这就让邓一川很难受很不理解了。邓一川以为,今天来,晋平原一定会有一些话给他交待,哪怕是批评,他也希望晋平原多说几句。他还打了一肚子腹稿,想着跟晋平原解释,沈丹真不是他让去的,而且他已经发誓,要离这女人远远的,再也不发生任何接触。
可晋平原简简单单一句,就中止了他们的谈话。
邓一川真是不明白晋平原的心思啊,一阵乱想,甚至想是不是普天成冲晋平原发了火,还是市长许怀远有了什么交待?总之,此时此刻的邓一川,尤如站在地狱门口。人人都害怕领导批评,其实在体制内,怕的根本不是领导批评你,而是领导懒得批评你。
领导批评你,证明还对你有期望,还愿意费口舌教育你。一旦这点心都没了,你在领导眼里,就什么也不是了。
邓一川好不甘心,顽固地站在那里,多么期望晋平原再次抬起头来看看他,或者给他一两句话。他现在已经不指望听到普天成对他的态度了,他就盼着晋平原能多鼓励他一下,哪怕是敲打是警告,那也证明晋平原还没放弃他啊。
可没有。
他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钟,晋平原拿他当空气似的,好像刚才那一句,就是对他全部的总结也是对他未来唯一的交待。可那算什么交待呢?
按常规,邓一川这阵该离开了,领导不待见你时,你再站着再磨蹭着,也是闲的,只能加重领导对你的反感。正确的方法是知趣地离开。
邓一川不甘心啊,就算沈丹闯了祸,就算普天成对他不闻不问,晋平原这边,也不该如此冷漠如此决绝。再次将目光伸过去,可怜地看住晋平原。
晋平原终于抬起头了,可他一开口,邓一川就知道,彻底没戏了。
“怎么,你还有事?”
我没事!邓一川艰难地吐了一声,绝望地收起目光。就在他咬牙打算走出办公室的一刻,晋平原突然放下手中那支笔,将文件推开,抬起头来。
“你要是没事,我就多说两句。”
于是晋平原就说了。
不是两句,很多。
晋平原接下来说话的语气,就跟平时大不一样,跟印象中那个不温不火,慢吞吞的晋平原,更是判若两人。
他一改平日的腔调,用一种全新的,邓一川从未听过的强硬和霸气,跟邓一川讲了三点。
邓一川听得头发根都要硬了,心里不知打出多少个冷战。老好人晋平原,啥时这样硬气这样严厉这样的让人不敢说二了?
晋平原讲的三点是:
第一,他用近乎近乎挖苦的语气说,邓一川你最近做什么,往哪里跑,甭以为别人不知道,别人一清二楚。包括你在酒吧里喝烂酒,看那些乌七八糟的演出,有人第一时间就反映了上来。我警告你,人要自重,要管好自己。做自己该做的事,而不要整天想入非非。你有什么能耐,那些事是你能插手的吗?马上给我停下来。我不管你心里好受不好受,这不是好受不好受的问题,是原则,原则你懂不?
第二,不管谁死了,也不管怎么死的,有公安管着。你不是公安,不要把自己身份搞错了。不要拿自己的正义与情感,去做越界的事,不仅与事无补,搞不好还会把自己一生搭进去。这种教训你不是没有过,但你没好好吸取。如果你不想再栽跟斗,就先学会敬畏。一个人如果连敬畏之心都没有,能成什么事?
第三,未来怎么写,完全在你自己。派你去哪儿,组织也不是随心所欲,也是经过反复考虑了的,是上上下下碰了好多次的。希望你能明白组织的苦心,不要辜负上级对你的期望,更不要辜负自己。还有一点,保持你自己,少给我唯唯诺诺,看着不习惯!
讲到这,晋平原猛地拿起笔,重重一折,邓一川只听得“咯吧”一声,笔断了。
市政府出来,邓一川忽然就不知脚往哪迈。
晋平原的话,如重锤一般,猛烈地砸在他心上。
邓一川终于知道,关于他去哪里,并非一件简单的事,也并非他想的那样,是上面不负责任的随意乱安排。
那么,博物馆三个字,对他就有了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