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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宗与师伯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这是过去七百年来业已明证之事。我宗痛定思痛,愿与白虎一脉同舟共济;师伯如今已超越了生死,又何必执着往年的意气。”
观水祖师道,
观水祖师不止用一种语言游说。他用华夏雅言说完第一遍,从我的口中又陆续吐出了狐狸的尖叫、鲸的低吟、鸟鸣、蛇嘶、狼嗥、猩猩的嚎叫……十七八种灵兽之语。譬如观水通过我学猩猩嚎叫时,我的身体也跟着有节奏地击打胸脯。这是猩猩的嚎叫不足畅意,兼用手语补完。
单凭这手,观水祖师便是我生平仅见的熟悉妖族之人:妖族分为七系,族类万千,未必有本族语言,纵有也十分粗陋,族群之间都用人类的华夏雅言交流。罕有妖怪费心学他族话语,更不用说有人类去钻研了。可偏这位修真界的超卓祖师有心在这些稀奇古怪的无用东西上消遣。
况且,观水祖师是确凿无疑的人类。我还亲眼看着他眼就不眨地宰杀一只灵龟作工具。偏偏从观水的口中,说出极端偏袒妖族的道理来,不但是妖,而且要连灵兽也一并授予人籍,与萧龙渊竟相差无几。我简直怀疑祖师精神分裂了。
瑶仙向观水祖师道,
“观水,你是绝顶聪明之人,莫故意混淆,也不必用妖族知心好友的姿态套我亲近:我是所来悠邈的洪荒种,上天赋形的至强活物,无论人或者灵兽,与我皆有悬隔的贵贱之别,在我眼中你们皆是尘埃中物,世间也不过是我玩乐去处。哦,那些妖类也真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世间大半好玩的东西都是人类奉献。你们修真者的道术新奇有趣,让我喜出望外,我才会折节从周楚南修真,又与全尚清切磋道术。群妖的沉浮,人类的兴衰,却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若你们都死绝了,我觉得不好玩了,也会插手阻止。若你们崇拜尊奉我,我也会庇护你们。有缘法的小妖,我也会指点一二。可要我作群妖的全职保姆,三界的救主,真是众生一厢情愿的做梦。”
被奉为妖族至尊的瑶仙也超出我的期待,竟然如此无情地奚落与嘲讽群妖,便是世俗间的公卿轻蔑贱民和野人,都不如她刻薄。
“师伯一如住世时那般目无余子。但请恕观水鲁直,毕竟师伯已经永远不能降临三界,我何须费神与隐道者通灵,抛掷光阴,做些无用功夫——前番说辞我也并非向师伯叙述,只是提供了十八种译言,欲借师伯之口转述西荒群妖,颇能鼓舞群妖。师伯麾下的群妖们并不爱敬您。您视它们为宠物,在招魂幡烙上阴神之印,群妖学人类道术,也熏染了人类的心气,谁能忍受像牲口般烙上印记,即便入了元婴,举动坐卧都要受您监控。群妖只是迫于人类外敌,不得不附在白虎一脉求庇,这与西荒蛮夷害怕华夏侵逼,悉拜您为战神没有二致。如实说,反而是您陨落之后,香火方渐隆盛。尊夫君从中调度,西荒妖反比您陨落前自在快活。”
见瑶仙没有发作,依然静静倾听。观水祖师继续不紧不缓地说道,
“如果唯有强者能折服西荒群妖,它们在归顺令爱前,已经归顺了我,或者归顺了萧龙渊。师伯真以为颜缘的布置能阻挡我的渗透?——不,是没人能为享受自在快活的群妖再套上笼头。它们之所以没有散去,因为我是聚成一伙的西荒妖的知心好友,却是形单影只的西荒妖的天敌。您的招魂幡不再是拘束群妖的利器,反而是群妖高举的旗帜。遗憾的是,这面旗帜如今交到了令爱手中。”
“她的资质与我仿佛,又熟稔宗门的道术与伎俩,你该害怕,何必假惺惺叹息呢?”瑶仙道。
观水微笑,
“以昆仑寻常门人的立场,我却对她十分放心,而这恰是我从本宗立场着眼,感到遗憾的原因。令爱对本宗过于忠诚,过于像人类,过于爱华夏文明——于是,没有一个西荒妖敢真正信任她。他们需要的是一面从本宗牟取最大好处的旗帜,却不是本宗管束他们的旗帜——但令爱恰是以斩杀妖怪蜚声修真界的门人,这或是世上最嘲讽的事情——本宗不希望门人欠忠诚,也不期待门人过于忠诚。本宗自古以来就是为了防止外魔夺丹而结伙自保的修士,我们本就各取所需,聚在一块,只需要恰到好处的忠诚。天才我已经有了。如果令爱只是一位旷世的修真天才,却不能统御西荒群妖,岂非辜负了我对她的纵容袒护和倾囊传授?”
昆仑祖师与剑宗祖师的取舍针锋相对。在万里云庙我见到剑宗捍卫天下、流芳万代的侠义担当。但时间的推移,侠义与担当逐渐蒙尘;但昆仑历代祖师的计算却永远常新。方剑宗盛时,谁能与争;方剑宗之衰,权谋则大行其道。
瑶仙笑了,
“我们是众生之上的洪荒种,斩杀妖和人类修真者都是一样。琳儿斩杀妖怪并不是为了证明对贵宗的忠诚,只是一种打猎般的乐趣。修真者本该逍遥自在,不受人左右。琳儿在,白虎一脉即在,多些少些跟从的妖怪又有什么呢?——但瞧起来,师侄并不止希望琳儿作一个好弟子,而是要将洪水猛兽全泼到中土去了。你可一点也不害怕白虎一脉成就气候,再有与昆仑相争之日呐。”
“既然已决意与剑宗相争,我宗何必再瞻前顾后。弃西荒群妖不用,往中土派遣不娴斗战的门人,方是自缚手脚。我宗仰赖白虎一脉的武力,白虎一脉也需要我宗的认同才能赢得中土人心,号令天下群妖。我又何疑!”
观水道,
“据我卜算,明年元月十五,该是令爱出关之日。我宗自会办成千修万妖观瞻,无比荣光的盛会。适时,观水自会竭力让师伯显现在万千修士神识之中,亲自参与令爱的人生典礼,迥别今日凄清附体的情况。”
“你是修真界最细心的一个人,一定会因过于细心而遭到劫数的。”瑶仙轻叹一气,渐渐隐去。
我说完了瑶仙最后一句话,浓烈的黑暗褪去。我依然坐在原处
面色阴郁的颜缘望着我。
观水祖师放下香烛,用刀在消火龟甲的征兆边刻了占卜完毕后的雄劲卜辞:
“观水乙末日卜壳贞:迁悬圃于中土,大吉。”
随后向颜缘道,“往年你为中土事劳心,如今乐静信去中土,西荒格局又须调整,中土的事你暂不用理,专心于西荒吧。”
颜缘不多言语,与药师告辞离去。我还要随常欣回传功院,观水祖师没有令我走,我一时不能走开。
观水唤常欣进来,问道,“这期外门弟子现在参加第三关的考较吗?”。他恢复了迷人的从容神情。
常欣应道,“还未。他们正在林前的溪涧边休憩,夜中正睡得香甜,按惯例此时传功院会派遣道兵去骚扰一番。我即刻要带原师弟去,不知道他收了象王的四象轮后,又要闹出些什么事来。”
我有些尴尬。
观水浑不在意区区四象轮,却喃喃道,
“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人生初经历的事情格外新鲜,便是隔上千年万年,也历历如昨,反而往后无数或壮阔或诡谲的经历却留不下心,流沙那样滑过去。记得七百年前我入昆仑当外门弟子,除了细心和记性好,什么长处也没有。第一天去传功院的夜里也是遇到了许多妖怪,我以为洛神瑶来攻打昆仑——当年这母老虎可是有名的疯狂,连我这种眼界未开的小镇子弟都如雷贯耳——心中不知道何等害怕。那时候有个叫兰钦的同门师兄,反指挥我们围歼了群妖。没有他的帮助,我连最初的几步都迈不过去。后来的修炼中,他也是光华瞩目,我们都跳过试炼,一路直升了昆仑的内门弟子,一道立下好多功劳,一道被全祖师、未济真人、闵真人他们指定成真传弟子。”
观水道,
“他不但资质非凡,还是一位让人一见难忘的绝尘美少年。若你生在那时,恐怕也不知道选哪一位为夫婿了。”观水笑起来。
常欣不信,“才不会呐!””
我不禁神往。
当年的观水是蝼蚁般的人物,可如今的祖师却是与瑶仙这种洪荒凶种对局弈棋,旗鼓相当。
常欣好奇问,
“想不到夫君还有如此狼狈的时候。那位兰钦师兄让夫君都赞不绝口,是否英年早逝?修真史上却没有这一位的名号。”
“如果他能留在昆仑,即使剑宗第二代群英灿如星辰,我们昆仑也不畏惧,怎会有后来被剑宗万里云逼走西荒的耻辱。可惜这位兰师兄,在宗门授予真传弟子的前夜突然失踪,不留一点痕迹。全祖师说是兰师兄擅闯本门禁地而死,我知道这是全祖师的谎话。上天造就的天才不会就此淹没无闻,但却是迄今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这位师兄真似在世间匆匆走了一番又离开,屡次占卜都没有结果。”
观水惋叹,命常欣取匣子里深藏的一幅画作。
常欣小心展开卷轴,先显出画上娟秀的题辞:“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观水腼腆道,“这是我早年的字迹。当日逢上微雨,忽然心血来潮,制了一壶长生酒想赠兰师兄,却永远没有赠成。遂录古人诗于其上。”
画渐展开,我却忽然呆住。
这位兰钦前辈纤妍洁净,气质高华,似是古书中人,眼神温而厉,威而不猛。
常欣赞道,“夫君,若我们的孩儿有画上这位前辈百分之一姿容,我便知足了。若我们有孩儿,便唤他钦儿,纪念这位兰师兄如何?”
观水抚须点首,“极好。”
转注视向神色异常的我,“你对画上的前辈别有感触呀?”
我曾经在汉中城的破庙享用过画上前辈亲炙的烤鱼,还认识他的妻子,如此风华绝代的人谁能会忘记呢?
——他正是我们昆仑最大的噩梦,剑宗的缔造者,万里云祖师的真面目。他并不是第一代门人,而是诈称的第二代门人。我忽然想到,万里云的剑,甚至万里云身披的那张画皮,都是从昆仑诓取的东西。他到昆仑来就是为了盗取昆仑的铸剑之术。
我五味杂陈,观水祖师念念不忘的挚友,却是他过去最厌憎和忌惮的敌手。
“我在梦里见过这位前辈,他亲自烤鱼给我吃,还娶了一位与常师姐一般美丽的妻子。”
我道。不知道是为自己害怕,还是认为对观水祖师有些残酷,我选择了如是说。
常欣笑着骂我嘴甜。我觉得自己的确有点恭维常师姐。
观水默然,然后道,“你真是有缘法的孩子,可惜修真者不会做梦,那是你的妄想。下去吧,知真人方才在道兵院驻林为你准备了点特殊的东西,不妨去领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