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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议事殿里只有我和翩翩两人的足音回荡。
我特意在铁索桥上仔细问了青衣少女议事殿诸位与席长老的性情和关系,一一准备了说辞。但进入大殿,才发现近乎全部蒲团都是空的,连洒扫侍应的小道童和守殿的黄巾力士也踪迹全无。
仿佛诸人早已经散席,殿门是收尾的道童大意忘锁了。
唯有殿最深处的两个蒲团上默默坐着两人,他们相对无言。
虽然殿内近乎一团黑暗。我的视线很轻易地被这两人吸引。不但因为他们是我和翩翩之外的唯二人物,两人的丰神都让人过目难忘。
一席上碧眼紫髯,类似胡人的男子面沉如水,双目紧阖,似乎在入定之中;另一席的鹤氅男子高大颀长,俊美如玉树。我们一踏入议事殿,鹤氅男子便睁开了神采飞动的丹凤美目。他的目光移动,殿中熄灭的千盏碗口大的水安息香陆续燃起。原来昏暗的大殿顿时光明普照,没有一丝阴翳,虚无之中还隐约响起了天女吟唱。今日修为之我也分辨不出是幻术,还是实相。
这个鹤氅美男子我听翩翩讲起,正是龙虎宗门徐清羽,元婴上层修为;那个胡人男子不消多说,是昆仑长老会首席长老,元婴上层修为的万镜之宗乐静信。
——难道他们未卜先知到我的来意,特意清空了其他长老,让我没有一个有力量的话事人作援手?我原来的计划是让那么我救过他们弟子性命的长老还我人情,为我向他们两人施压还出琳公主。
我心知道不妙,只好硬着头皮强撑。
鹤氅男子的食指和无名指轻轻一掐,翩然起座,笑道,
“翩翩也来了呀。上次我见你还是授你内门弟子资格之时——真是光阴弹指过:不过隔了三次闭关的功夫,你已经从娃娃出落成倾城美人了。虚师姐在九泉下可以欣慰了——翩翩,接下来我和昆仑弟子说话,你到我这边来,可不要帮外人哟。”
翩翩被他凌虚一引,从我的身畔刹那消失,出现在徐清羽的身后。
此人虽然是一宗掌门,但姿态和蔼亲人,远超出我的意料之外。琳公主索要的万界坛城就是他的八转法宝,可此人看上去并非不好说话。
我的眼珠子转到那个貌似还在入定中的胡人男子——多半是乐静信这个活了几百年的老不死在作梗。
“你是昆仑的原师侄吧。燕采霞与我的纸鹤里赞你许多。和鬼门交战时,不少龙虎门人蒙你救了性命。刚才议事结束,诸位长老已经散席;这里,我代诸门人的师尊谢过你。”
清羽掌门温言和我说话,我把目光回向他。
“你师门与你赏赐是你师门的事;龙虎宗自有龙虎宗谢你的心意。”
徐清羽向默坐的紫髯男笑了下。
我右臂的袖子随他的言语如被清风卷起,清羽掌门的手指已经点在我露出的臂上肌肤。
我一时愕然,不知道徐清羽要对我做什么。
“嗤。”
——我罡气护体、远逾金石的右臂肌肤被他的指尖一触,忽然有一阵彻骨的绞心之疼。仿佛有什么东西烙在了自己水银般流动的骨髓里。
额角之汗涔涔下。我全身不能动弹,就像被滴在琥珀液里凝固的蚊蝇。我想张口大嚷,我的嚷声一定能把议事殿的檐顶掀翻。
但我强忍不吐狮子吼真言缓解剧痛。我的目光一度扫向翩翩,她垂下双目,不和我交集。
——难道说这位龙虎掌门在试炼我?如果我能挺过他在自己手臂上的折腾,徐清羽就能把坛城借琳公主?
无论如何,我可不能失态。第一,昆仑的颜面不能丢掉;其次,老子可和云梦之人大战半日过,在龙虎宗人前可不能变成脓包软蛋。
我凝神归元,咬牙不发一言。
徐清羽的手指在我臂上划来划去,就像大巫用火在灵龟甲上烧灼,又像小吏用刀笔在竹简上删削。他的指尖经过,我的右臂渐渐现出一道道闻所未闻的符文,不在自己学习过的昆仑符法范围,反而有自己宿慧里雷法总纲的气象。碧色鸟虫符文往复回环,就像无数螳螂在我臂上缠绕。一直写到第三十三道符印,徐清羽的手指方才从我右臂挪开。我好像被人活活抽了三十三遍脊骨。
“寻常的金丹弟子能承受十余道五通如律令咒,就很了不起了。没想到你年轻如许轻,毅力和根骨就如此上佳。我欣喜之下,不禁多刻印了几道符印。师侄不要怪我。”
鹤氅男子淡淡笑道。
“师弟,我们龙虎宗的五通如律令咒可以役使天、地、神、鬼、人之灵如你的意愿是从,三十三道符印就是三十三道不能违逆的命令。”
青衣少女望了下徐清羽,对我说,
“只是刻印的真元需索不是寻常弟子能承受。掌门所以没有事先知会你。”
——有这一手臂的真人令咒,我岂非可以对敌手随意指使,遇到强手勒令他自裁就是?
我把考虑爆的粗口咽下去。
“翩翩,你已经对原师侄讲过在我龙虎山暂时停留二月的事情吧。”
翩翩点首,清羽掌门忽然神色凝起,对我说:
“原师侄,我已经知道你为了什么事情欺瞒我宗的黄巾力士,突破庄严大瀑布入殿。你想陈的情我已经收到;我也把我宗的酬谢与你。师侄可以退下了,二月之中,有的两宗门人交流道法的时间。我会抽暇为你们众门人讲一次大道。”
我恍然大悟
——徐清羽把那些可能支援我的龙虎和昆仑长老提前请走,然后用送我的三十三道符文堵住我和一切长老的口。琳公主他是不会放的,万界坛城他也不会借。
此人手法左右逢源,内中绵里藏针。淡雅谦冲的外表下却绝不退让一步。
收了一手臂令咒的我如果还要说出一个关于琳公主的字样,就是不识好歹。到时候不用,那个乐静信就能占据名义地要我好看。
我睇着乐静信。现在依然默坐的他在我眼中就是蓄势待发的火山。紫髯男在等着我踩线;或者知趣退去。
“清羽掌门,你把我这手臂的皮悉数剥了。令咒还你!你清楚我来就为一件事:请借万界坛城给琳公主招妖。龙虎宗其他的酬谢我不要。”
我说。
“把令咒还我,可是要再抽三十三遍脊骨的痛楚,而且会损修为。”
清羽掌门道。
“随君便。我只为琳公主借万界坛城。之后我随宗门长老处置——下幽牢,闭死关,随你们高兴。”
我说。
——我前世已经转劫过一次,过往早已迷失。大不了再转劫一次,不多一次胎中之谜。
翩翩脸色发白。
“不要耍孩子脾气——如果你宗乐真人放琳公主出来,我自然会把万界坛城招妖;只有她有招妖幡,琳公主不出来,万界坛城也是无用的。”
鹤氅男子挥扇推开我伸出的一手臂令咒,朗声笑起来。他回望紫髯男子,
“静信道兄。我龙虎宗是不方便过问你们赏罚自己门人的。我只是提一句:洛神家和我宗祖师也有着极深的渊源呐。琳公主金枝玉叶,在你的镜宝中要是有妨碍,总是不好的。”
看来,他把皮球踢给了乐静信。
紫髯男子依然在定中,但我听到了他慢悠悠地吐字。这是从真人神念发出,印在我的心里,
“除非颜缘来领!我不放洛神琳出我的镜宝!——原剑空,识好歹就速速退去。前世你和我切磋过道法,此生我不想和你为难!”
“乐真人!我可知道你们是想拖延时日,好让洛神家的臣下一直和剑宗厮拼到尽!这次我上山来,一道的有耳目遍天下的满盈会会长。我和他之前早讲了:如果过了时辰,我不能把琳公主从你的镜子里带出来;七尾苏就把洛神家主被你妄自囚禁的消息透给在蜀山的西荒妖族!看着妖族攻打龙虎山抢人好了!算起来,七尾苏的纸鹤已经飞出龙虎山了。”
这是我计划里的预案,也是我的谎言。其实我没有和七尾苏串通过,只是拿着天下最大消息贩子的名头吓唬这两个真人。
徐清羽呀了一声,挥了下羽扇道,
“了不起啊。了不起啊。”
他是在正话反说地嘲讽我吗?
徐清羽问翩翩,
“七尾苏也上龙虎山了吗?”
“回禀掌门:的确如此。姬真人正和七尾苏议事。七尾苏和原剑空、琳公主等过去一月萍水相逢,交情甚笃。这样的事情七尾苏或许真做得出。现在……现在去拦截满盈会长的纸鹤,恐怕……。”
翩翩面如死灰,目中涌火,长久凝视我,
“原剑空,你这是在勾结妖族,要挟宗门!还不快点向长老们谢罪!交出你的神兵法器,主峰外的黄巾力士会带你去幽牢领罪!”
我从见过青衣少女这番严辞峻色的模样,即使是面对邪魔,她都没有如此这般。
“好了!两个大孩子,对阅尽人世的我演什么戏呢!”
紫髯男子睁开了他的双目。男子的双目瞳孔,尽是虚无之色,
“原剑空,你的每一枚念头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的神魂被乐静信虚无色的瞳孔吸引过去。虚无之中有千千万万枚镜子,在镜子里我看到了无数的我和其他的人。每一面镜子的每一个我,都是我的一枚念头。
——镜中有的我在云海绝壁入定修行;有的我在宴席中和门人杯盏交错;有的我低首默默自言自语,赫然是自己心中盘算的针对他们两个真人的全盘方案……有的我和绝美的剑仙女子在云霞之间练剑,如影随形的神仙美眷一般。
——这是连我都不曾觉察的一枚绮思念头,那和我练剑的神仙般红衣女子竟然是——!
我阖上眼睛。无限的恼怒涌上。
乐静信几乎把我的整个人都看穿了。我在他的双瞳之下,如同赤身裸体。
“姬琉璃,七尾苏在做什么!”乐静信对虚空问。
我再次睁开眼睛看紫髯男子的瞳孔:他的瞳孔中没有了千千万万我的念头情境,而是姬琉璃在和七尾苏把酒相谈的情境。妖媚的屠苏婉一面和两人说笑,一面小口尝桃,把吃下桃分与弱不禁风的姬琉璃吃。情境之中,却没有匡一真和麒麟儿。
乐静信瞳孔中的姬琉璃转向凝视着情境的我,笑起来,
“很好呀,眨眼就犯了欺诈师长之罪。赏你一座山,罚你做幽牢——寻常弟子可没有那样的缘法。做做幽牢也好。原剑空你修行走的太顺,在幽牢里打落两三个层次,磨砺番咯!”
——尽是风凉话!
我勃然大怒,卷起右臂的袖子,向乐静信下达令咒,
“乐静信!立即释放琳公主!立即释放琳公主!立即释放琳公主!立即释放琳公主!立即释放琳公主!”
五道清莹莹的螳螂缠绕符文化成光华,从我的右臂陡然消失。
乐静信的手取向自己的袖子,摘出了一面青铜古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