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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旭知道普济在寺院里时间多,与世俗人接触的少,他既然答应就不会反悔。
“……你让我再想想,其实我……”
普济显然对怎么教赵旭有些困惑,赵旭等了一会,也不知道普济这个“其实”是什么,只有去找船,不一会和船家说好了,过来搀扶普济。
这条小船船上是父子两人,本就是以船为生,赵旭为了尽早离开,给的钱多。半夜过河的事情船家也是司空见惯,等船到了河中,赵旭看到刚刚泊船的地方来了几个骑马的不良人【注1】,他心里冷笑,看看闭目养神的普济,将视线投向了河岸对面。
船停靠岸,赵旭背着普济到了一片杨树林里,再次给普济的背上敷药,而后说:“天明要找一辆马车。伤筋动骨的,你需要好生休养,不能乱动。”
“我真的没有师父……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教你所说的本领,”普济见赵旭要说话,解释说:“你听我说。我们大悲寺倒是有武僧,本领那是有的,但目的是为了强身健体,保卫寺院,而我则不是武僧,我这个,没有人教我,我自己学的……”
你自己学的都这样厉害?赵旭心说你倒是悟性很高。
“我也不会什么别的,譬如说怎么和人过招打杀……这样说吧,我们寺院里没有水井,平时吃水和寺里为了预防失火的水瓮里备的水就要到山下的山涧里挑,我每天主要的就是做这个。”
赵旭失声说:“你只是个负责挑水的和尚?”
“是,”普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一直就是只管挑水的。因为每天总是那么些担水,为了偷懒,我将水桶给换成大的,这样就能少跑几趟,天长日久的,我的水桶越换越大,我挑水的次数就减少了,就有时间去看经书了。”
赵旭明白了,原来普济能在几个蟊贼的攻击下躲闪自如,能无声无息跟着自己的功夫竟然是日积月累的挑水挑出来的。
难怪他有些苦恼,不知道如何教导自己。
常年负重,耐力自然就会随着增加,如果挑着两大桶满满的水在山上山下还都健步如飞的话,那么没有了水桶的负担,当然就会身轻如燕。
赵旭听了若有所思,普济却当赵旭不信,他很不好意思的说:“这次去凉州龙泉寺送经书,也是偶然,本来是轮不到我的,那天有个香客被野猪追,我正好路过,跑过去将野猪前面的香客给救了,大家都认为我跑得快,路上就节省时间,于是送经书的事情就交给我和两位师兄去做。”
“没想到刚到了大唐国境,两位师兄就出了事……”
这和尚竟然比发狂的野猪都跑得快。赵旭猛然的问:“你一开始挑水的水桶,有多大?”
普济听了双手一比划。
赵旭又问:“后来,现在的桶有多大?”
普济又一比划,这比一开始的大了何止三四圈。
赵旭心里惊讶。这个普济看似瘦弱,但一身气力十分惊人,关键是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挑水,在日积月累之中将身体的协调性锻炼的异于常人。这都是坚持的结果。
此时赵旭又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熟能生巧,滴水石穿,绳锯而木断。
普济身上有伤,一会就睡着了,赵旭却睁大两眼看着夜空想了几乎一夜。
第二天一早赵旭就去买了一辆马车,他也不心疼钱,反正那些银钱也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他还准备了厚厚的被褥和水、食物以及衣物,做了长途跋涉的准备,而后又按照昨夜所想的,给自己弄好了需要,接着回来将普济扶上车,朝着西北方向挥鞭驾马。
石敬瑭是陕州留守,黄河北岸不属于石敬瑭的管辖范围,赵旭将自己打扮成了家童的模样,而普济倒是被他装扮成了一个落魄的客商,虽然普济是光头,不过戴着帽子总在车里不出来,倒是也没人发现什么不妥。
太原为北都,是西出凉州的必经之地,也是当今大唐皇帝李存勖起家的地方,因此相比较之下,河的北岸到太原这一段倒是比南岸繁华。
车马粼粼,两人一路谈天说地,赵旭话多,说的话题天南地北的什么都有,知道的他就多说,不知道的他沾着边的也能胡诌乱侃,往往将普济听的云里雾里,纵然感觉赵旭说的似乎不对,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
普济三句话不离经书,听得多讲的少,两人倒是也不寂寞。
眼看距离太原越来越近,也没几天就要新春,这天刚经过了一座山,赵旭想起了从前和父亲在山上抓山鸡的情景,心里有些黯然。普济见他在外面长久的不说话,倒是耐不住,问赵旭可知道古时候的三王五帝都是谁?
赵旭摇头,心说谁有心思管他娘的三王五帝七帝八帝,跟我有个鸟关系。
普济看不到赵旭的表情,在车里说道:“五帝是黄帝王朝的一任帝姬轩辕、三任帝姬颛顼、四任帝姬夋、六任帝伊祁放勋、七任帝姚重华,三王则是夏朝的姒文命、商代的子天乙、周朝的姬发。”
赵旭“哦”了一声,普济接下来开始说三王五帝怎么爱民如子,怎么体察民情,怎么得到老百姓的拥戴,因此他们的良好德行才被世人记载,流传至今。
赵旭心里想着什么狗屁传说不传说的,人世间只要是人和人之间说话转述一件事情,就有可能带自我的情绪,话传话变成以讹传讹的多了去了,再有,书上写的都可能是假的,近的你不是前几天亲口说前唐李世民要官员改各世家姓氏的排名吗?远的例如汉代的司马迁,受了宫刑还要呕心沥血的写历史,最后激愤难耐,在《报任安书》里懊恼的来了一句“谁为为之?孰令听之?”。
是,你司马迁埋怨干给谁看啊、说给谁听啊?可谁让你干了,谁让你说了!
“你说的事情太远,我给你说个近的,”赵旭心里某处被触动,跳下车从路边拔了一棵草,又跳上车,手里捻着草杆说:“话说有个皇帝最喜欢听戏,最讨厌狗,这个皇帝有一个受宠的伶人叫敬新磨。有一天这个伶人在宫里被皇帝饲养的狗追赶,这个伶人急了,喊叫说陛下陛下,不要让儿女咬人……”
普济奇怪的问:“为什么说狗是皇帝的儿女?”
赵旭撇嘴:“这个皇帝喜欢伶人,和他们常开玩笑,没大没小的。”
普济:“即便是这样,这似乎也不妥吧?”
赵旭:“是啊,所以这个伶人玩笑开大了,皇帝就‘龙颜大怒’,拿着弓箭当下要射死敬新磨,敬新磨急忙喊道说我与皇帝是一体,杀不得。”
普济又觉得奇怪了:“皇帝随手的竟有弓箭在身上?‘一体’又是怎么说?”
赵旭揶揄的说:“皇帝就这德行。他当时也很奇怪,问怎么就你和我是一体了?这个敬新磨说,陛下,你的年号同光,天下都称你为同光帝,你今天要是杀了敬新磨,同(铜)就没有了光。皇帝一听大笑,放了敬新磨。”
普济听的稀里糊涂,问:“什么同就没有了光?”
赵旭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普济越发的莫名其妙,赵旭笑了一会说:“因为你是出家人,没头发,基本不梳头,不照镜子,所以听着有些不太明白。其实没什么,这个伶人叫敬新磨,‘敬’通‘镜’,镜子是铜制成的,不磨不光,所以没有了‘敬’,铜就没有光了。”
普济这才恍然,寻思哪个皇帝竟然这样的荒诞。
赵旭也不愿再说。其实他说的这个皇帝就是如今的大唐天子李存勖。这件事却是母亲梅嫣儿曾讲过的,而父亲赵勋也给赵旭说过关于李存勖的一件事。
李存勖有一次和伶人们在皇宫里唱戏,唱的高兴了喊了“李天子李天子”,还是那个敬新磨,竟然胆大包天的搧了李存勖一个耳光,李存勖当时都愣了,敬新磨却淡定的质问说天下只有当今圣人一个天子,你这个唱戏的是什么天子?李存勖竟然还笑了,夸敬新磨说的对。
当时听父母讲的时候,就当是单纯的故事罢了,至于母亲和父亲是怎么知道这样的事情,赵旭却不甚了了。眼下再想,赵旭觉得凡事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说话之间,北都太原已经遥遥在望。
太原城高堂邃宇,层台累榭,光是城门外面就人头蹿涌,摩肩擦踵,一副繁华景象。赵旭和普济没打算进城,在外面休憩一下,购置了路途中需要的物品就上路。
普济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多日卧车,此刻也想下来活动,赵旭和他进了一家饭铺,要了面点吃了起来。这时猛然听到一个雅间里传出一声爆笑:“瓦罐里养王八,越养越缩了!胡老三,你人瘦小,嘴里倒是能吹个大屁。从来人都说是七孔流血而死,哪有八孔流血而死的道理?”
“你倒是给老子说说,八孔是哪八孔!”
有人干咳一声说:“说八孔,自然有八孔的道理,你不知就不知,我却不和你争辩。”
只听“嘭”的一声,显然刚才大声笑的人是生气了,他拍了一下桌子叱说:“你不说就是没有!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的,你不说却和老子打马虎眼,就是看不起老子!阴阳怪气的,什么玩意!”
被称作胡老三的仍旧慢条斯理:“是不是打马虎眼,在座的各位都知道……”
“我就不知道,我就在这坐着!你今天不讲清楚,就不要怪我翻脸。”
这时另外有一个人说道:“高老四,胡三哥,大家好久不见,今天见到十分高兴,何必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来,咱们干了这杯……”
赵旭一听后来这人说话的声音,猛然觉得在哪听过。而与此同时,普济停住咀嚼,眼睛看着赵旭。
“怎么?”赵旭轻声的问,普济将嘴里的面食咽下,说:“是庙外走的那个人。”
赵旭立即支楞起了耳朵。
和普济第一次见面是在黄河边上一个废弃的小庙里,普济刚到,就有五个人追着过来,赵旭阴差阳错的打死了四个,还有一个人却跑了。
这会细想,雅间里劝阻那个高老四和胡三的人,就是当时让普济将经书交给他们,他们不报官还要将普济护送离开中原的那个人。
赵旭吃得多,但也吃得快,这下普济几口将饭吃饭,赵旭明白普济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地不宜久留,两人就要结账离开,这时只听到那个被称作高老四的人又拍桌子骂开了,满嘴说胡三是乌龟王八。那个胡三一直在忍让,但也经不住漫骂,冷笑说:“高家兄弟都是英雄人物,在太原无人不知,我胡三奎今天领教了。”
“你领教你阿耶的曲里拐弯臭屁!今天不说清楚,你哪里都去不得!传出去倒像是我高云宝欺负人。”
“啊呀,都是自家兄弟,这又何必,”好几个人都在劝阻,那个胡三奎哼了一声说:“呵呵,真是长见识了,果然英雄。我刚刚说,一只死鸡上面有两个牙齿印迹,是被毒蛇咬过的,吃了会八孔流血而死。为何不是七孔流血?因为拉屎的地方也流血,所以就是八孔流血——这下高英雄满意了吧?”
这胡三奎说完又说:“李兄,王兄,乐迪老弟,我先行告辞,咱们城里再见。”
赵旭和普济这时已经到了外面,普济没有回头,赵旭眼睛斜睨着看到那雅间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当先一个瘦小,留着山羊胡子。后面的人身形胖胖,他对前面一脸怒气的人说:“一人说话全有理,两人说话见高低。今日高兴,大家说的都是酒话,胡兄,你看你……”
“乐迪老弟的心意我胡某人心领了。”
和胡三奎到了外面路上,那个被叫做乐迪的人这才轻声说:“老四就那个脾气,啧,你看看,今天这弄的……”
胡三奎一抱拳:“谢老弟,回见。”
赵旭心说原来这个山羊胡子叫胡三奎,那个在庙门口跑了的这会充当好人的胖子叫谢乐迪。
谢乐迪看着胡三奎走远,要转身回去,视线偶然瞟过路边,猛然一愣。
这时赵旭正扶着普济上车,普济进车之后赵旭低头斜睨往面铺门口看,谢乐迪急忙装作没有注意,又往胡三奎的方向瞧了过去。
赵旭看到谢乐迪的模样,心说不好,这人善于作伪,心机深沉,需要和普济赶紧离开。
谢乐迪已经闪身进到了店里,赵旭赶着马车就走,普济感觉赵旭赶马车的声音急促,在里面问:“是不是被那人发现了?”
赵旭回答说:“他的名字叫谢乐迪。”
当下赵旭催着马车往偏僻小路走,一个时辰之后,两人到了一座大山前,只见顺着山腰有一条路,往山上去,也有一条路,赵旭跳下车爬上一棵大树往回眺望,果然看到后面有一二十人骑着马正在追过来。